不說方蘭生諸人正想著法子要去那下落不明的秦始皇陵，隻說方才拿著玉橫吸取了自閑山莊眾多陰靈的那兩名青玉壇弟子正相與說笑，悠閑前行。
    此番大事辦妥，回去之後定能夠得到掌門的賞賜，自然心情愉悅。然而走著走著，就見著一個醉鬼，懶洋洋的杵在路邊。
    “喲，我等了大半天，可就等著你們路過呢。”
    “什麼人！”
    青玉壇弟子這段時間在外橫行慣了，直接動手。未料到這酒鬼人雖然醉醺醺的樣子，手底下功夫極為強橫，輕描淡寫的就貿貿然衝上去的那名青玉壇弟子殺死在地。
    “你——！”留下這人當即麵色大變，連連後退，“你、你別過來！”
    尹千觴醉眼朦朧，“放心，隻要你乖乖回答我的問題，我就不殺你。”
    青玉壇弟子咽咽口水，“你、你問就是了。”
    “你們那丹芷長老，現在何處？”
    “掌門定會帶去秦始皇陵的。”
    尹千觴眯著眼睛笑，“甚好。”言畢，揮手便是一劍。
    “你說過……不殺……我的……”
    尹千觴黑嘿嘿笑起來，不以為意，“酒鬼的話你也信？”
    他看也不看地上的兩具屍體，徑直取出腰間的酒壺，砸吧了一口。
    “這碧山真不愧鬼山之名。即便陰靈盡數被吸走，這陰慘慘的地氣還是縈繞不去。”他踏著悠悠閑閑的步子，慢晃晃的去了。
    “哎喲，就不知道這地底下，究竟還有沒有更可怕的怪物。嘖嘖嘖。”
    方蘭生諸人趕往了別處，碧山上麵鬼怪仍舊不是尋常百姓能應付的。到了夜深人靜時分，人氣盡數消散，碧山更是可怕。
    明明明月高懸，然而清輝如何遍灑，也映不亮碧山一分，那些月色到了碧山，反倒顯得慘白一片，越發滲人。
    黑色樹影草陰，鬼影幢幢。夜風被枝椏撕扯，發出淒厲的尖嘯。
    砰咚——
    夜鴉“撲啦啦”拍著翅膀飛越夜空，古怪的叫聲劃過空中。
    砰咚——
    風聲霎時止住，仿佛被扼住了喉嚨。
    砰咚——
    有什麼事物，在緩緩蘇醒，漸漸清明。
    砰咚——
    尹千觴白日裏隨口一說，倘若他真見了此情此景，怕也要咋舌。這碧山鬼氣氤氳，怪物橫行，怕並不隻是自閑山莊那麼一個原因。
    嗤啦——！
    碧山某處，地底下忽然探出一隻手。
    這隻手膚色瑩白，指節修長，長得極好。這樣的手，不管是握刀還是提筆，必然十分賞心悅目。
    隻是出現在此種時候，卻叫人心戰膽寒，毛骨悚然。
    那隻手探向半空，而後扣住地麵，用力一撐，更加令人退縮的場景出現了。
    有一人，緩緩坐起。隨著他的起身，泥土噗噗落下，揚起薄薄的一層塵埃輕煙。
    “呼——”
    此人輕輕吐出一口氣，吹去麵前的灰煙。
    他也不急著起來，仍舊半坐在那個因為他的坐起，而造成的坑裏。
    寂然，無語。
    而後，此人低低的笑起來。磁性而低沉的笑聲，在這樣的深夜十分突兀，詭異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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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始皇陵一戰，十分艱苦。
    秦始皇陵本身機關重重，始皇帝為了保護自己死後的利益，陵墓之中自然精心設計。好在眾人也未有貪財之意，一心救人，倒也未曾觸動多少機關。
    而青玉壇掌門雷嚴，雖勇猛武力，然而太過依賴於丹藥之術，剛愎自用。終究逃不過被藥力反噬的下場。
    眼見著幫著雷嚴作惡的青玉壇弟子魂魄被玉橫吸取，紅玉感慨，“以玉橫害人，最終連自己的魂魄都歸於玉衡，算不算是天理循環，報應自在？”
    紅玉來曆不明，容顏妖嬈，所知又十分廣博。方蘭生一直認為紅玉是個女妖怪，也是有因有的。紅玉也從不辯解，隻是時常拿方蘭生打趣。然而紅玉對天道循環，卻總是表現出這般的無奈與感慨，想必……也是有故事之人。
    “對了……葉沉香！”
    方蘭生一拍腦門，慌忙上前去察看那玉橫，也不知道被吸進去了，還能不能出來？
    “猴兒小心！”
    “晉磊，果然是你——！”
    那陰森女鬼猛然從玉橫之中脫出，對著方蘭生揮爪而出，然而下一瞬便掩麵痛呼。
    玉橫之力實在不是她區區一隻厲鬼所能抗衡，魂魄撕扯之痛，遠非有肉身之人能理解。
    方蘭生心有餘悸，卻不肯走開，“你的魂魄……在玉橫裏麵無法去投胎，我幫你超渡……”
    “投胎又算得了什麼？我隻要你的性命，我隻要你的命！”
    比起轉世投胎那些渺茫的說辭，她隻想要親手殺掉晉磊這個狠心人！
    她好恨，好恨！
    本以為死去之後萬事皆休，哪知道晉磊竟讓道士作法，把她禁錮於自閑山莊，讓她超脫不得，消散不得。
    死前的痛苦與哀怨，在她化為陰靈之後，更是折磨她的利器，無時無刻不在切割著她早已破碎的心。
    在巨大強烈而無法抵抗的折磨之下，葉沉香隻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找到晉磊，殺了他！
    隻有殺了他，耳邊死去親人的哭嚎，焰火撩燒的疼痛才能緩解！
    然而這個人，現在卻站在她的麵前，說他不記得了。
    一句不記得，就能推脫的一幹二淨麼！
    “或者……真是前世的我，害死你……”方蘭生直視著葉沉香，堅定道，“可現在，我不是晉磊。如你所說，晉磊應該早就……”
    想到晉磊早已死去，不知為何，方蘭生心中一抽。
    “他早就死了……你卻在這裏執迷不悟，又有什麼意義？你等的那個人，不會回來了……”
    你胡說！
    葉沉香無法言語，腦中卻想起那個白雪紛飛的時候，晉磊打著傘走到她麵前，擁她入懷，“沉香，我們成親吧。”
    她終於等到了晉郎，等到了這句話……
    然而——！
    耳邊清朗的聲音傳來，是超渡的佛咒。
    清心定氣的力量放到葉沉香身上，卻不咎於削骨之痛。
    “走開——！走開！”
    不要念了，不要念了！
    “我用不著你來施恩！用不著！”
    我不要失去這一身陰力，我不要去投胎！我不要！
    玉橫發出青色的明亮光芒，籠罩著方蘭生與葉沉香。隨著方蘭生的佛咒持續，那青色光芒越變越大，逐漸散布與整個大廳。
    劇烈的痛苦之後，便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解脫之感。葉沉香青慘模樣，也慢慢回複了往日嬌俏動人的樣子。
    她懸在半空，望著她麵前的方蘭生被柔和的青芒照著，白玉英俊的麵上是虔誠與認真，半閉合的雙眼，其上的睫毛刷出一片鴉影。而腕上的佛珠隨著他的念誦，微微震顫。
    就是這個人……
    就是這個人……讓她愛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
    “猴兒這回倒是認真。”
    “呆瓜要把那個凶巴巴的女人送到哪裏去呢？”
    “小蘭想是要送那位姑娘去輪回吧。”
    不理會旁人的言語，方蘭生專心致誌念誦超度佛經。他心中澄明，毫無雜念，誠心之下佛力更加強大。
    終於，方蘭生停下念誦，仰麵望著葉沉香，“快走吧，再遲些玉橫的力道又會束縛你的。”
    “別以為我會承你的情！”葉沉香怒斥。
    方蘭生麵色柔和，並不生氣，他早就知道與葉沉香作對是不行的。葉沉香性子驕傲，必須從旁的地方勸說，“我不是要你承我的情意，隻是想讓你好過一些。快走吧……”
    頓了頓，他看著葉沉香，“無論我以前是不是晉磊，可現在……我真的不是。我是方蘭生。”
    葉沉香默了一會，“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忘記我了……哪怕隻有一點點……”
    “我……”
    “罷了……”葉沉香哀歎一聲，“你不過是個陌生人，對嗎？那個讓我愛與性命，恨之入骨的人，你都不是……”
    愛是什麼，恨，又是什麼？
    她苦苦執著，不願往生投胎，說是要報仇。然而心底最深處，未嚐不是想要再見晉磊一麵，未嚐不是害怕轉世喝了孟婆湯，將晉磊徹底忘記了……
    “你……為何要來呢？”
    葉沉香深深凝望方蘭生，妙目之中光華流動，“我再問你最後一句，晉郎，你心裏那個人，究竟是誰……”
    什、什麼？
    葉沉香垂著眼簾，盯著方蘭生，“你心裏那個人，究竟是誰……我知道你身上有青玉司南佩，那個是叫賀文君的女人給你的吧。她也是個傻子，一心守著你，可我知道，你心裏那個人不是她。
    既不是我，也不是賀文君。那麼那個人，到底是誰？”
    我有的時候，會見到晉磊自己一人笑起來。那樣的他，簡直是我不認識的另外一人。隻是……從大雪裏歸來的晉磊，我以後再也沒見著他麵上有過那種笑容。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晉磊的心裏，沒有我。
    可歎，可笑。她還執迷不悟這麼多年……
    時光嗬，對凡人而言，又是什麼呢？
    這一瞬，葉沉香心裏再不舍，也隻能放下，“……我走了……來生還有來生，你欠我的，總會要你還來……”
    方蘭生仰麵，怔怔望著葉沉香。
    青芒之中，這少年的雙眼澄澈非常，如清泉明水，滌蕩人心。
    “晉郎……”
    隻是你不會曉得，你方才見著我的那個眼神，同當年安陸街上相遇之時，一模一樣。
    清澈，孩子氣，卻有大誌。
    你若是不承認，或者不記得，那便如此罷。
    你說你不是晉磊。
    隻是……
    你……又如何不是我的……晉郎……
    葉沉香終於完全消散，而虛空裏落下一滴淚來，方蘭生怔怔的伸手去接。
    隻是那滴淚尚未落到方蘭生手上，已經散去。
    陰靈的眼淚，竟也是熱的嗎……
    忽然之間，時光倒轉，萬世回流。
    ——你是誰，躲在暗處偷偷摸摸，出來！
    ——方蘭生！我說過多少次，我練武的時候不許吵我！
    ——方蘭生，閉嘴！
    ——師兄，不用理會文君，你要做什麼，隻管去做。文君，會等你。
    ——晉郎，我……我對你……
    ——哈哈，好。老夫果然沒看錯人。
    ——方蘭生，若是你回不去了，你……跟我……
    ——做什麼？自然是解決藥性！
    ——方蘭生，你說過會一直與我在一直，是真是假？
    ——好，你要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句話。
    ——方蘭生。
    浮光掠影，層層畫麵聲音轟然如海浪當頭拍下。
    ——師兄。
    ——晉郎。
    ——方蘭生！
    ——方蘭生，你出聲。你出聲啊方蘭生！不要睡了，你快起來……回我一聲話再睡也行！方蘭生！
    晉磊。
    晉磊……
    臭石頭……
    “猴兒！”
    “小蘭。”
    “大呆瓜！”
    三聲不同的呼喚，異口同聲。
    猛地，方蘭生往後倒去，風晴雪慌忙接住他，“蘭生！”
    方蘭生望著那已經空無一物的祭台，心裏低低一聲，”沉香……”
    他扶住額頭，“……頭還暈乎乎的……”
    旁邊伸過來一隻手，白皙幹淨，搭上了方蘭生的脈搏，“無妨，抵抗玉橫之力耗費太多，小蘭隻是虛脫。休息片刻便好。”
    溫潤青年寬慰眾人，方蘭生看了看蹲在他身邊，杏黃衣衫麵目柔和的青年男子——這正他一路跟隨勞累的原因，他自小的摯友，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早年外出遊學，去了青玉壇學習丹藥煉製，他本來便是大夫，這一來更加是得心應手。也正因為這煉藥的才能，才會被青玉壇抓到了此處。
    如今好友得救，方蘭生心頭大鬆，借著脫力的緣由便沉默了。
    方蘭生也不想再說話。
    忽然知曉的事情太多，他需要好好想想。
    晉磊，晉磊竟然是他的前世。
    所以那些時候，他竟然是回到了自己的前世，還和自己的前世相處了那麼久，嗎？
    怎麼、怎麼會都忘記了……
    臭石頭，晉磊……
    柔柔美美的文君，灑脫爽朗的沉香，怎麼會，竟都不記得他們了……
    晉磊又怎麼會拋下文君，和沉香成親呢？又怎麼會，殺了沉香全家……
    在他那一日暈頭暈腦的昏迷，在現實醒來之後，晉磊那邊，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念著晉磊的名字，方蘭生心亂如麻。
    一想到相處得好好的人，忽然之間被告知皆已經逝去，還是以此種悲慘情狀，無法紓解的難過便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