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聽雨  【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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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的時候家裏請算命先生給我算過一卦,算出來結果不好。那個戴了一副圓框墨鏡的先生捏著我的手端詳了一遍又一遍,神色凝重,說這孩子命中沒福,求什麼沒什麼,要我們趕緊出錢辦法事。結果是我爸爸一腳把他踹了出去。他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不信神不信邪,這種近乎詛咒的說法惹火了他。那時的我隻有六歲,懵懵懂懂看著一屋子大人大眼瞪小眼,而我爸坐在沙發上,抽著煙,麵無表情。當時他隻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我一直記到今天,他說狄家的人不怕命運。
    現在想起來,這句話怕是我一生最大的嘲諷,不僅是我的,也是爸爸的。
    就在那件事過去沒多久,家裏出了大事,說大事還嫌不夠,簡直是滅頂之災。叔叔負責的建築工程出了差錯,房子倒塌,壓死了好幾百個人,連同叔叔在內。調查結果證實事故起因是爸爸負責引進的那批劣質建築材料。之後繼續調查,又查出了公司財務連年收支不衡,頻頻虧空,數不清的錢被私自挪動,用到了不為人知的地方。如同一個小洞會越破越大,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最後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爸爸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那幾天我一直躲在家裏不敢出去,家門口不分晝夜地有人在哭喊、抗議。他們大多是遇難者家屬,哭得最大聲的是我的嬸嬸,她抱著我不滿周歲的妹妹不顧形象地嚎哭。我從窗戶偷偷看過她一眼,她蓬頭散發,眼睛紅腫得像個桃子,我無法想象這個文靜漂亮的女人一個星期前還坐在我家的沙發上笑著摸著我的頭,說小秋越長越好看了。
    白天還好,我可以靠假想來度過難熬的時光,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外麵的人的哭聲跟我沒有一點關係。可是晚上不行。一到晚上外麵的哭聲就會淒厲起來,我捂起耳朵假裝聽不到他們的哭聲,可惜不行,那些沙啞模糊如同野獸一樣的哭號猶如鬼魂附體無時無刻不纏繞在我耳邊,我把電視聲音開到最響蜷縮在牆角也還是躲不掉。那一刻我開始怕了,怕那些死掉的人的冤魂會來向我索命。當時的我隻想到這點,一點也不像個兒子。從一開始我就對爸爸殺了人這件事深信不疑。我在房間角落裏瑟瑟發抖,窗外黑黢黢望不到底,耳邊是永不停息的哭聲,我怕得要死,渴望誰能來保護我,完全忘記了此時的爸爸正在麵臨的該是比我多幾百倍的不安和責難。你看我就是這麼自私,這一點,從小我就無師自通。
    事情最後是以爸爸認罪告終的,狄氏總裁狄中興涉嫌多項罪名,麵臨至少二十年的監禁。奶奶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她以前最重保養,現在看起來要比她這個年紀的同齡人還要老得多。親戚們斷了聯係,大概是因為叔叔的事情,在他們眼裏我家是敗類,是家門之恥,甚至是瘟疫,接近了就得倒黴。而那個女人——沒錯,是那個女人,不是媽媽,我固執地這樣認為。她在這件事剛發生沒多久就無情地跟爸爸離了婚,改嫁給一個公司的小職員。在這件事過去很多年以後有個叫顧彥明的男人對我說,所有女人都是自私又脆弱的生物,現在想起來他真的可以去當一個哲學家,不然先知什麼的也可以。但當時的我參不透這層道理,隻知道那個女人背叛了爸爸。我恨,卻一點也不難過,反而有點同情她,這個豪門的闊太太要去體驗生活的淒涼了,與柴米油鹽為伍,天曉得她能撐多久。她扔下了我,我卻在可憐她,甚至惡毒地猜想她的婚姻一定不會長久。她走的那一天我沒有哭,睜大眼睛瞪著她離開的背影,她沒回頭,幸好她沒回頭,不然一定會被我的眼神嚇到,懷疑自己到底生出了個什麼東西。從那天起我開始由衷地對女人感到惡心反感,雖然這其實並不是所有女人的錯,但她們必須要為她們其中一人犯的錯承擔所有責任。不過我想絕大多數女人是不會介意的,我能決定的僅僅是我心裏的想法,她們才不會介意我怎麼想她們。
    也是那天我以前玩得很好的朋友跟我來道了別,他說他要搬去另一個城市了,很舍不得我。小孩子的謊言總是拙劣的,從他的表情我就能猜出來這話一定是某個大人教給他的。我用我自以為犀利的眼神掃視了他一眼,仿佛我就是一個藏得住心的大人,然後握著他的手說真可惜,本來我們可以做更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懂我的謊言,我自認為掩飾得很好。從此我懂得了人心不古,愛情是,友情是,什麼都是。誰陷進去誰是傻子,我不做傻子。
    房子被拍賣了,爸爸入獄了,媽媽不要我了。我回想起那段往事,總是不相信自己居然就這樣沉默地走過來了,就算以我現在的性格好歹也要哭一哭鬧一鬧。可是沒有,那時的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強著脖子低著頭走自己的路,地上的影子長長的,好像這整個世界都與我無關。
    好在還有奶奶,還有她舍不得自己的孫子。她托人租了一套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房子,用自己存下來的棺材本置辦了點簡樸的家具,這就算是我們祖孫兩個的家了。那一片是個貧民窟,全城沒錢的困難戶都集中在這裏,他們中有很多人家有小孩,也有些雙親不在身邊的,不過不像我這麼特殊。他們的爸爸媽媽有意外死了的,有常年在外麵打工的,但不管哪一種都不會故意丟下他們不管,隻有我,父母都活著卻跟死了沒什麼區別。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那些爸爸媽媽死掉的孩子,至少他們沒有體會過心灰的感覺,如果沒有意外他們還是能健康快樂地長到大……哦,不對,不能這麼說。如果沒有意外我也能健康快樂地長大,甚至比他們活的都好,隻是這意外有所不同。我不會知道幻想中堅不可破的家庭原來如此不堪一擊,父母間感天動地的愛情不過一紙荒唐。我會瀟灑地長大,整天樂嗬嗬的,闖了禍有人給我撐腰,成天不學無術也不會淪落到餓死街頭的地步。這樣的生活平庸卻讓人羨慕不已,所以你看,謊言下的世界永遠要比真實世界美好的多,不是閑得快死的人誰願意去把它戳穿,迷迷糊糊過一世總好過讓你直麵血淋淋的真相,那麼殘忍。
    所有孩子裏隻有一個比較特殊,具體來說,對我而言比較特殊。他叫楚蕭,他的爸爸就是那一次事故裏的遇難者。本來他爸爸說好放學後帶他去公園玩,他在校門口等了等等了又等,等來的卻是雙眼通紅的奶奶,還有一個玩笑一樣的噩耗。他恨,卻不知道該去恨誰,直到我來了,他所有的恨意好像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口,撒潑一樣地朝我潑過來。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後來他跟我好到了幾乎無話不談的地步,雖然隻是他對我無話不談,我很少理他。初中時我們曾經逃課去學校的天台喝酒,他說他第一眼看到我時一愣,本來他以為我會是惡貫滿盈的一副惡人相,結果走到他麵前的居然是一個弱不禁風又有點怯怯的小孩,簡直讓人想認作弟弟。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說那你還下得去那麼重的手,他咧嘴嘿嘿一笑,灌了一口酒,說:“其實當時我是想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厲害,然後心甘情願地拜我做大哥的,誰知道你小子這麼倔,倔得跟頭驢似的。”
    人們總是說小孩子天真,其實不是,小孩子的世界才是最殘忍的。成人之間的戰鬥不會明目張膽,永遠都要繞一個圈子才反應得過來,而小孩子則會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表達他們的不滿,不會有能比弱肉強食更貼切的詞了。那一段日子我幾乎天天被他們壓著打,楚蕭是為首的那個,別的都是他拉幫結派收來的小弟。其實他根本犯不著這麼興師動眾,光他一個人就足夠讓我趴著起不來。我一邊忍受拳打腳踢一邊覺得好笑,有的時候會忍不住笑出聲來。我的笑聲往往會把他們惹得更火,拳頭如同密雨一樣落下來,在他們心中這個時候我應該哭著求饒,而不是這樣不知死活地笑出來。我不叫,不求饒,一直忍著,到吃晚飯的點他們就差不多打累了,那時候就是我解放的時候。最嚴重的一次我被打得鼻青臉腫,臨走前他們一人在我身上撒了泡尿,威脅我不準說出去,否則要我好看。我在心底暗笑,可見楚蕭從小就不是個聰明的孩子,甚至有點傻,連點起碼的掩飾都不做還企圖別人看不出來,別人又不傻。
    奶奶氣得臉色發白,摸著我豬頭一樣的臉聲音顫抖,連連問:“誰幹的……這是誰幹的?!”然後我會悶悶回答“楚蕭”,然後奶奶的氣焰就頓時弱了下來,除了落淚再沒有別的話。她是知道的,比我知道的還清楚,我們沒有興師問罪的權利,我家在他家麵前永遠都要矮人一頭,還不止,我家在所有人麵前都要矮人一頭,這不是我願意的,卻必須要由我來承受。其實也不是每次都是楚蕭打我,隻是我不想讓奶奶出頭,小孩子的事摻合到大人身上總是要複雜許多。夜深人靜的時候奶奶會幫我上藥,我疼得呲牙咧嘴卻不叫出來,現在想想我的忍耐力大概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可是奶奶會哭,哭的還很傷心,坑坑窪窪滿是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這時候我反而樂了,給她擦掉眼淚說我不疼。她把我摟在懷裏,嘴裏嘟嘟囔囔的,我聽清楚了,她說這是做的什麼孽,可是我假裝沒有聽見,沒有這句話這一刻會顯得更加溫馨而非淒苦,我不喜歡自己顯得太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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