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風一樣飛走
    阿飛站在病房外，他的手搭在玻璃上，指尖感受著玻璃冰冷的觸感，他的額頭抵著玻璃，呆呆的，茫然的，就像他幾天前剛剛醒來時一樣。
    阿原說他幫他假死過了，一切都可以從新來過，他聽到阿原的話了，隻是覺得他的話像是隔了一層水，模模糊糊的，然後他看到一份報紙，是阿原家的老管家看的，他像瘋了一樣搶過老管家手裏的報紙，當看到“病危”兩個字的時候很詫異。阿原說他死掉了，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他了，他信了，可是，臨清和病危這兩個字他無論如何也放不到一起去，他不信。
    人生的際遇真的很奇妙，多年前的他也是站在病房外，不過卻是家裏的大人們怕父母的冤魂不盡，讓他到病床前送一送他們。其實他隻能看到兩條白床單下兩個人形的物體，都不能確定那是不是他的父母。家裏的親戚們哭得肝腸寸斷，他沒有，隻是很茫然的看著她們，說不定不是他的父母親啊，她們都不確定嗎？他伸出手，想掀開蓋在父母身上的白床單，可手指才觸到床單，就被狠狠拍掉了。他還記得那響亮的一聲。
    “啪——”驚掉了他所有的勇氣，他像是突然知道了什麼。
    他當時還小，有很多事記得不是很清晰，不過那都不要緊，隻有一件事，最最讓他後悔的事，就是他沒有掀開蓋在父母身上的白被單，麵目不清的臉也不要緊，他一定可以認出來的，可是化成了灰就不行了……
    從他的角度看去，臨清躺在病床上，隻開了床頭的小燈，他的臉色在橘色的燈光下像一幅油畫，如果不是插在他身上的那些管子，旁邊儀器發出的“滴滴”聲，臨清就像是完美的雕塑一樣，靜靜躺在那裏，讓人不敢褻瀆。
    阿原說，一切不過是臨清的憐憫罷了，臨清對他的好，一切一切，不過是可憐，可憐罷了……臨清隻不過想要讓自己的不那麼不安罷了，不讓自己的人生有汙點罷了。
    要是……要是……要是當年臨清沒有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駛過哪裏，沒有被他父母的車撞上，他父母的車就會直接撞到綠化帶，就會停下來……
    就，不會死了……
    可是……死……多麼可怕！
    “臨清……”他整個身子都冷得顫抖起來，就像父母死的那個夜晚，冷啊……冷啊……爸爸媽媽怎麼還不回來。
    他害怕啊……這夜好冷啊……好長啊……就算他等再久，爸爸媽媽也不會回來了，單薄的外套根本擋不住夜的冷涼，他站在路口，等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會回來的、會回來的……會回來……嗎？
    一個又一個親戚，陌生的眼神，陌生的表情，無聲的譴責，背後的竊竊私語，他不認識的那麼那麼多奇怪的人……不要緊，不要緊，隻要堵起耳朵就聽不見了，隻要縮在被子裏就聽不到哭泣聲。
    他從不敢提要求，因為他一輩子就隻有一個願望，他怕他許了別的願望這個願望就不能實現了。
    爸爸媽媽……請你們回來，不回來也可以，帶他走啊……帶他走啊。
    到最後、到最後……就連阿玉，他的阿玉……他的阿玉都……誰都不願意讓他見到最後一麵，誰都不願意和他告別。
    “……不要死啊。”阿飛抱著臂，緩緩蹲下，背後靠著冷硬的牆，牙齒把唇都咬破了，他嚐到了血的味道，鹹的、腥的、苦的……
    哭幹了淚的阿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出神，或許又掉進了童年某個美好的回憶中去，夏天的瓜棚，滿地的香瓜，爸爸的草帽，被風吹掉的媽媽的圍巾，他種的菜發芽了，采到了人生中第一個南瓜，一掌拍在還沒有長好的冬瓜上，一手掌的刺，仙人掌開花了，黃色的，枯萎了，沒關係，明天又開了，葡萄結果了，向日葵點頭了，金魚死了，他養了一隻隻有手掌大小的烏龜……
    阿原站在阿飛旁邊，外麵的燈在樹影下明明滅滅的，他把視線移到阿飛身上，阿飛縮在牆邊，小小的一團，小得快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阿原輕輕拉起阿飛，往外麵走。
    “阿原……”阿飛的聲音沙啞的厲害。
    阿原停下腳步，周圍很安靜，隻剩下兩人的呼吸，他開口道：“阿飛，走吧，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怎麼可以？”
    “可以的。”
    “你……”
    阿遠轉過來，眼睛亮得出奇，“你信我，可以的，可以過得很好的……很好的。”
    “阿原，我……”
    “你有我，有由紀、由迷，你還有金剛！……你怎麼舍得？”那雙亮得出奇的眼睛，阿飛簡直要在那雙眼睛下逃走。
    金剛坐在走廊的盡頭，伸著舌頭，墨黑的眸子，滿是星光，看到他搖起了尾巴，就像由迷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很期待的樣子，讓人不忍心辜負。
    “走吧……”阿飛伸手拭了下眼角的淚說。
    起風了，外麵的樹影搖搖曳曳的，還有很大的沙沙聲，臨清睜開眼，右手慢慢覆上左胸口，又有點疼起來的，這傷口。
    如果他這一生最對不起誰，那一定是小飛。
    如果他這一生最對得起誰，那一定是小飛。
    那場車禍，他無意中毀了小飛的童年，他嚐試用他的一生來償還，可是他又覺得沒意思透了，他願意用他的一生去償還了，可是他不願意麵對一塊冷冷的金屬，一片會化的雪花，又冷又撬不開。
    每每走近一點，又被小飛冷的後退一步，周圍的人事物，沒有不是在他考量中的，他一步一步下著身邊的棋子，小心翼翼的，他竟是連討好都學會了。
    每每小飛硬生生的後退。都像是在他心上剜了一塊，生疼。他不停地逼自己也逼小飛。
    他的一生還沒有這麼窩囊過，那場根本不是他的錯的車禍……他嗤笑起來。
    可是那場車禍，奪去了小飛最愛的人。如果不是律師把以前的文件拿給他過目，他早已將那場車禍忘記了，可惜他看到了，隨口問了問。
    鬼使神差的把車開到小飛打工的的地方，在車裏抽了無數根煙，腦子亂的像一團麻。
    “那孩子過得也不好，當年他父母是事故的責任方，車險又正好過了……家裏也沒什麼錢……”
    “聽說他家的親戚都把他踢來踢去的……今年好像要考大學了，不知道會怎麼樣……”律師兩鬢已經白了，說到小飛的時候連歎了幾口氣。
    他看到小飛穿著黑色的大衣出來了，用鐵鏈鎖上大門後狠狠在手上嗬了幾口氣，然後把手插到上衣口袋裏，縮著脖子往他的方向來。
    天上忽的飄起了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臉上，他突地住了腳，微昂著頭，盯著天空裏慢慢落下來的雪花，好像看中了一朵，在等它落到地上。
    他才覺得，原來一朵雪花也可以讓人那麼期待。
    雪越來越大了，他站在路燈旁，橘色的光打在他身上，他全身洋溢著溫暖的光，紛揚的晶瑩的雪裹挾住了他，明明是極冷的風、極冷的雪，在他身上卻又極暖、極柔，他輕輕笑了起來，眼裏有星雲一般的光亮，他簡直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
    一開始他隻是想幫幫小飛的，可是小飛好像會錯意了，他就這麼接受了，小飛最懂得拿捏人心了，每每他離得遠了一點，小飛就會把他拉得近一點，近了，又會把他推遠一點。他就這樣被小飛一遠一近牽扯著。
    讓他慢慢喜歡上……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