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第八章奈何
    曼兒睡著了。
    醒來時，屋裏已經鋪滿了金燦燦的顏色。曼兒微微動了動手指，全身無力，舌根很疼。她懶散的坐起身來，眼前驟然閃過一片黑。
    她覺著頭暈。也是，今天本來就沒吃什麼東西，不僅如此，還把吃進去的全部吐了出來。揉揉酸痛的太陽穴站起身來，胸口很悶，她需要新鮮空氣，便下床推門出去了。
    火焰般的夕陽將天邊染的血紅。
    曼兒漫無目的的逛到了蠱園的百草園中。沒有人。放眼望去，一片片欲滴的翠色鍍著殘陽的光，格外漂亮。
    曼兒本無意停留，可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植物還是奪走了她的目光。當她走過一個酒瓶狀的植物麵前時，不由的停下了腳步。隻見它的瓶身是青翠的顏色，漸變到瓶口就成了鮮豔的紅色，瓶口上還有一片心形的葉子高高立起，像瓶蓋。
    曼兒蹲下身，冰涼的手指輕柔的觸在酒瓶邊上，那看著像是瓶蓋一樣的葉子忽的落下來“砰”一聲蓋上了，曼兒迅速將手指抽離。
    好險好險，差點就被抓住了。
    “這是豬籠草。”一個沙啞的聲音忽的傳進耳裏，曼兒抬眼去看，是蠱王“吃肉的。”
    聽了這番話，曼兒又盯著那色彩斑斕的植物觀察了半晌，緩緩站起身來莞爾一笑“蠱園果然是個神奇的地方。”
    老者悶聲“嗬嗬”笑著用手杖敲敲地麵。“咚咚”的響聲吸引了曼兒的注意力。
    蠱王這次拿著的手杖和上次曼兒見到的那枝纏滿蛇蠍的不同，沒有任何裝飾，幹淨的就像隨便從林子裏撿來的一樣“如何，今天的百蟲宴還適應嗎？”
    曼兒微微一愣，身體對那些蟲子的感觸依舊記憶猶新，空蕩蕩的胃裏又開始莫名的翻騰，卻還是禮貌的答了句“曼兒很喜歡。”
    “真的嗎？”
    “當然了。”
    蠱王用格外複雜的目光望了她半晌。曼兒的臉色很蒼白，若非天邊那火色的光芒，她此時靜靜站在這兒的模樣就如同一具美麗的屍體。蠱王忽的移開了目光“其實根本就不喜歡吧。”
    曼兒驚訝的望著她，轉而淺淺笑了“果然瞞不過您的眼睛。”
    “你倒是坦誠。”
    曼兒一臉輕鬆表情的望著她“既然都被看穿了，也沒有必要再勉強騙下去了。”
    “所以呢？”蠱王雙手撐著手杖，微微佝僂的身子看上去比曼兒矮很多。
    “所以……？”曼兒微微張大雙眼望著她。她不明白。
    “所以你還要留在這兒嗎？”
    曼兒莞爾“是。”
    這回換蠱王驚愕了，她沒有想到曼兒的回答這麼幹脆，半張著口一句話說不出來。
    “您是想問我為什麼吧。”曼兒微微揚起起尖瘦的下巴，表情天真溫情，卻有種意味不明的殘忍。
    “因為你的母親？”
    “才不是呢。”曼兒的否定中是帶著笑音的，可越是這樣越讓蠱王覺著疏離“從某種意義上說，曼兒根本就不認識她。”
    “……”
    “您會覺著我絕情嗎？”曼兒說話時是目視遠方的平靜的眼波不帶半點波瀾。
    蠱王的心髒猛的抽動一下“你的想法我無力左右。”她不敢看她清亮的琉璃眸。這麼多年了，要說她能放下二十年前那件事是騙人的。
    這二十年，她一直在自責中度過。對夏久曼，對慕青衣，對魯提斯，還有城甫，包括現在才見到的何嘉曼。
    那件事，如果追根溯源，她也難辭其咎……
    可是當初的期待，現在再說什麼，也不過是隔夜涼茶。
    “我是在這兒出生的，本來就該在這兒長大不是嗎？”半晌的沉默，曼兒忽的垂落了美目，細密輕長的睫羽在下眼瞼投下一片青色的陰影“蠱王，讓我留下吧……”
    蠱王回頭看她，玉一般的美人微微頷首的模樣讓她不知為何忽的想起了夏久曼。她溫婉的眼尾和娓娓如同講述別人故事的語氣都像極了她的母親。那些能夠傷人害己的負麵情緒，是要有多強的力量才能層層埋葬壓成心底的一片頁岩。她覺著淒涼“你知道嗎，在這兒學蠱術的女子其實是受人避諱的。”
    “別人如何看我不在意，我隻想得到您的肯定。”她的笑容有著傾城的魔力，籠在這殘陽的光明中，竟有種說不出的決然。
    “像你這樣的好胚子我自然沒有理由拒絕，若是你心意已決，今天晚上月升西樓的時候去找魑魅魍魎，她們會帶你來見我。”
    “魑魅魍魎？”
    “她們就在蟲居，蟲居就是今天我們吃飯的地方。”蠱王背過身去，走出兩步忽的又停下了，回頭望著曼兒“逃避和堅持無論哪個都很辛苦。”逆光讓她略顯蒼老的輪廓鮮明而又陰鬱，強烈的光影落差讓曼兒覺著暈眩。
    曼兒沒說話，老者似乎也沒想要她回答，語罷便徑自走了。
    戴麵具的人，都是溫柔的人，因為她會幫這血淋淋的世界藏住現實中觸目驚心的殘忍。
    黃昏沒有風，蠱園裏各種植物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很清新。
    曼兒微微一垂眼角，看到腳邊的豬籠草又漸漸打開了。曼兒蹲下身來，指尖輕劃過草籠的邊緣。她的指甲修剪的很幹淨，齊整玲瓏，透明的粉色覆在指尖，用天鵝絨藍色細細的勾出一條邊，精致漂亮到不近人情。寂靜的園子中隻聽“啪”的一聲響，籠蓋又合住了。
    聰慧如她，自然知道蠱王想說什麼。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追尋。一曲一場歎，一生為一人。
    不談前塵往事，不想明天未來，她也想這麼渾渾噩噩的過。
    可是……
    “可是放棄我會後悔的。”
    蠱園的竹樓都建的很高，可是過分濃鬱的濕氣依舊讓曼兒覺著悶。
    她沒有睡，她在等待月升西樓。
    當晃晃的銀光透過大敞的窗照進屋子裏時，曼兒披上外衣便出去了。
    雖然蠱園中無數的大道小道縱橫交錯，可是曼兒借著明亮的月光還是很快便找到了蟲居。
    四周一片黑，巨大的主樓在燦燦月光下說不出的詭異。周圍沒有一個人，也沒有聒噪的蟲鳴，一切靜的出奇，曼兒拾級而上，竹階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讓她心裏發毛。
    台階一共十二級。蟲居的大門再次展現在了曼兒眼前，門上形狀各異的奇蟲在陸離的光影中像是活了一樣格外妖秘。
    曼兒深吸一口氣，沒敢多想，正準備敲門，隻聽“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門裏站著魑魅魍魎四人，曼兒嚇了一跳。她們今天沒有穿白天在百蟲宴上的藍色苗服，一身黑漆漆的顏色，從頭頂披下一件暗紅色的披風，像血。她們的臉上不知用什麼顏料細致的畫著圖騰，魑是辟邪，魅是馬麵，魍是牛頭，魎是夜叉。
    “吾等恭候多時了。”她們齊刷刷的向曼兒鞠躬，表情嚴肅而威儀，完全不同於白天那平易近人的模樣。
    還不待曼兒開口，魑突然轉身向內堂走了幾步“請跟我來。”
    魅緊跟在魑的身後，衝著曼兒淺淺一笑，做出“請”的手勢，她纖細的手指上戴著足有兩個指節寬的戒指，上麵點綴的寶石在一片暗沉中格外醒目。
    曼兒看了她一眼，是蠱王讓她來找魑魅魍魎的，便放心的跟了上去。魍魎隨在曼兒身後，這種前後被包圍的感覺讓她覺著不自在。
    屋子裏和白天一樣，除了又多了幾分夜色中特有的陰森。
    屋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魑魅魍魎手中不知何時各捧了一枝銀燭台，燭台上燃燒的卻又似乎不是蠟燭，火焰是青綠色的，帶著一股酸酸的味道，曼兒覺著難聞，不覺蹙了蹙眉。
    魍感受到了曼兒疑慮的目光，便道一句“這是雪蟲的蟲油，味道可以驅蟲。”
    曼兒抿著唇點點頭。她雖不知道雪蟲的蟲油是什麼，但這幾天的經驗告訴她八成又是從什麼稀奇古怪的蟲子身體裏提取出來的東西，她不想細問。
    魑和魅把曼兒帶到了那個可以通向下方的樓梯口。魑先下去，魅溫和的提醒曼兒一句“小心腳下”之後也下去了。曼兒沒猶豫，跟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