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仰青之爭 【第四回 舊詩】(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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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舊詩】(下)(3)
「折劍亡矢沉鐵戟,十年生死論縱橫——若這曲子還沒有名字,朕就定了,稱之‘縱橫’。」
後營,禤可憐獨坐,一柄胡琴歌泣有聲。想起昨夜在營帳外麵遇見的那個少年,那十六歲英雄年少的大齊涼帝顧清晚,果然是帝王風範。奏得一曲折戟沉沙,幸得帝王一朝賜名——
縱橫?
禤可憐兀自笑笑,果真是個好名字。
看著這帳內光線漸暗,想著外麵也該是夕陽黃昏,禤可憐不喜在帳內掌燈,便由得它去——三月前進宮,打點行裝後師傅送自己到紹郡,途中路過前朝大戌國都函昭,身邊的中年男子喟然一歎。
“啞兒,這進宮,終究不是什麼好事。”師傅輕笑著告訴自己,然後用棉帕裹好新買的幾塊鬆香,塞進禤可憐的行裝中。
少年拉過男人的手,一筆一劃:禤婆婆不識字,到時候宮裏寄來的俸祿賞錢還望沈先生幫著典當,交七分給婆婆就好。
頓了頓,似乎是想起來些什麼,繼續道:讓婆婆不要省了,要花錢的地方,千萬記住不要心疼。
“傻孩子,”男人領會了可憐的意思,伸手揉了揉少年的頭,“但願這回進宮,你我師徒情緣未盡,還能有相見的時日。”語畢,他轉首望著馬車之外——函昭的景色沒有什麼大的改變,隻是大齊立都紹郡,這函昭,終是不可逆轉地衰敗下來——唯有那座大戌皇城,續寫著亡國的悲酸與孤獨。
男人似乎想起了什麼,從袖口中摸索出一枚黃銅鈴鐺,塞進愛徒的手中,就此別過。
禤可憐架起弓,雙眸微闔,回弓一聲殘破,像極了誰的苟延殘喘;出弦半句沙啞,好比是誰的心若死灰——這是從師傅那兒學來的曲子,那白衣男子翩翩而立,一柄長簫念須臾,竹管略顯空靈的音色詮釋著那一瞬間的悲歡喜怒——然而這世間,不論哪支曲子,換在胡琴身上,總會多上那麼一兩分琢磨不清的哀痛。
這樂器,是經曆了多少苦難,才化生成形,轉而來到人世,為世人唱心聲?
長弓一轉,戰馬嘶鳴。昨夜那一支殘曲,不過是少時興起之作,他禤可憐倒是幸運,這等隨手章節,得以聖上恩賞一句“縱橫”——坡上半截旌旗,被利刃攔腰斬斷,滾燙的血淚順著那幹裂的地紋滲入泥土,勾畫著大地的掌紋;策馬人揚鞭,踏碎這前朝的恩恩怨怨,而顧清晚,便是這新時代不可忽視的英雄豪傑。
那日路過前朝王都函昭,忽的想起那末代皇帝,師傅在宮廷裏做過事,見過那傳奇般的戌景後,每每問及那位女帝,男人總是和藹地一笑,揉了揉自己的頭說道,那些,都是人中龍鳳罷。
夜色終究是要降臨下來,這不點燈的帳子裏黑漆的有些厲害,不過對於禤可憐來說,拉琴奏樂,同這雙眼甚是無關。少年抿唇一笑,長指輕揉弦絲,悠揚琴樂如同清風過耳,好似那一平江河萬裏硝煙,四方歸於靜安的寧和。弓弦急急緩緩,卻是讓這掌弓人入了神。
一隻手將帳簾掀起,外麵火把的光亮透照進來,禤可憐一驚,兀的抬頭,卻見顧清晚微笑著站在自己麵前。將胡琴急忙收拾輕放,直直地跪倒在地拜謁行禮。
擊掌三聲,年少帝王莞爾:“若是此次同南野的戰爭,能是這曲中完勝的結局,朕這顆心,可就放下咯。”上前拉起禤可憐,顧清晚將手伸向對方,然後攤開掌心,等待少爺的書寫——
“草民不識禮數,讓陛下看了笑話,”少年低低地垂著頭,比劃在顧清晚掌心的手指微微顫抖,“草民不會打仗,若是擾了將士們的休憩,還望陛下恕罪!”
他的禮數,謹慎到讓顧清晚咋舌的地步。
“可憐這是什麼話,”顧清晚忽的上前圈住了少年的腰,然後用手指挑起那張有些怯然的臉,“朕這幾日都快要忙瘋了,還是母後疼朕,給朕配了個這麼好的琴師。”
說罷,他幾乎是枕上了禤可憐的肩胛,前線戰事如同亂麻一般羈絆著自己的下一步,是進是退都不免受到挫傷——而最重要的是必須拿回被南蠻子們搶下的城池,在此基礎上還要考慮如何將大齊軍隊的損失降低到最小——這些都是頭疼的問題,“朕就想累的時候聽聽可憐拉的二胡。”
顧清晚鬆開了雙臂,尋了一處暖榻斜躺下來。禤可憐見勢,將那油燈點燃,營帳之中頓時亮堂起來。他提起琴,略一思忖——
「餘憶童稚時,三月夭桃流水詩,春江水暖東流逝,半扇窗,一遝紙,爾側倚蒼藤,笑鴻雁南飛,提筆意氣風發時;然今朝暮雨纏綿,餘竟憶不得爾天真笑顏,卻道這一闋年少張狂,恍若一夢黃粱到天亮,不知,不知。」
禤可憐十歲拜師學藝,師傅善於吹簫弄琴,而這首《須臾》,伴隨著師徒六載春秋,唱唱停停,這旋律縈繞在心頭,怎麼也散不去。
而禤可憐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雖然將《須臾》一曲的樂譜背到滾瓜爛熟,這輕重強弱緩急亦是掌握得分毫不差,但乍一聽,總覺著同師傅沈笙那一曲《須臾》相差甚遠,似乎少了些什麼東西。
沈先生擅簫,須臾之間,音節錯落,竟有飄渺之感,回神再品,卻叫人肝腸寸斷。
照理說,這二胡,應為哀樂樂器首選……
暖榻上的顧清晚半眯著眼,麵前奏樂的少年雖說是個小啞巴,而自己卻可以從那器樂琴聲之中聽出些不一樣的東西,說來自己在這皇位上也坐了不下五圈年輪,宮廷歌舞絲竹管弦亦聽了不少,曲終,鼓掌都快成了一種表示慷慨的禮儀——雖說那些宮廷樂師都是從民間百裏挑一選送入宮,但自己的的確確、從未聽過如此“貼心”的音樂——難道,自己真跟這少年有緣?
他的琴聲,更像是一位敘事者,把自己所經曆的一切,緩緩地念說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