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雛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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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寄宿學校讀高中是16歲多一點的事,那所學校離家很遠,在近郊,在一家大型卷煙廠的後邊。學校的側麵,隔一條街,是煙廠的倉庫,一天到晚散發著濃鬱的煙草的氣味,那氣味說不上香甜,也說不上苦澀,總之怪怪的,如同昏暗中的某種神秘而誘人的象形符號。
    我身邊的同學大多吸煙,我也不能算作例外。
    學校的圍牆是用老式紅磚砌起來的,因為年代太久,常常出現缺口。這些缺口有的是風化所致,有的則是學生們的故意所為,目的當然是逃課。說到逃課,對大家誘惑最大的是缺口外多花的原野,以及原野上的河流,河流上兀自橫在那裏的獨木橋。
    平展雙手,在女孩的大呼小叫中,跨越“激流”——這大概是每一個男孩心中最刺激的退想。
    “喂,如果真是那樣,一定很牛吧?”班上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家夥問我。
    我的遐想不在這裏,所以未作回答。
    “喂,問你呢!”他用力推了我一下。
    我卻所答非所問:“你知道那些花叫什麼名字嗎?”
    “叫雛菊吧。”
    “雛菊。”我自言自語。
    後來,我查了父親書架上的資料——他是一位科普作家——那些花果然擁有如此樸素的名字。
    菊,如此樸素的名字——一個沉默的女孩。
    注意她有兩個原因,顯然後一個更重要。第一個原因是她家就在附近的村子裏,母親名聲又不好,這使她更加有別於我們——所謂的都市生;第二個原因隻針對我個人——她的氣質和模樣很像我在初中時暗戀的一個女孩,可惜,那個女孩因為一些不可知的原因自殺了。
    自殺的女孩生前送給我一包煙,是一個簡單的牌子。煙早就揮霍掉了,煙盒卻一直保留在我身邊。
    現在,菊成為我孤獨的思念的替身。
    和菊的交往嚴格意義上講不能稱之為戀愛,但她卻成了第一個睡在我身邊的女孩。父親和母親回鄉辦理祖母遷墳的事,這便給我留下了帶女孩回家的可乘之機。
    我們躺在黑暗裏,互相撫摸對方的身體,卻終究克製住自己,在激情導致的極度疲乏和緊張中沉沉睡去。
    醒來是早晨五點鍾的時候。
    我坐在床上看陽光下裸體的她。
    她的頭發很黑,很亮,濃厚地撲撤在枕頭上、床上。她的臉微微地側向床的裏側,耳邊有兩個冒號一樣的痦子。她的乳頭很小,呈粉紅色,隨著呼吸的起伏而輕輕移動,像兩枚朝露下的櫻桃。
    我看著她,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也許是我的哀愁驚醒了她,她看見了我的樣子,慌忙坐起身,完全失去了害羞地問我:“怎麼了?你?”
    我搖了搖頭。
    她坐在那裏,沉默許久,開始穿衣服,穿鞋,然後開門離去。
    在門口,她略略停頓,但沒有回過頭來,也再沒有弄出任何的聲響。
    她,走了。
    有了這件事,我們的關係反而有些疏遠,見麵點點頭,臉迅速地發熱,變紅,肢體也隨之發軟。
    高中二年級的時候,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我和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家夥打了一架,他的身體實在太壯,以至於我的右臂的某根骨頭出現了骨折。
    我躺在草地上,聽雛菊被風拂動的聲音。
    那是一種美妙的享受,卻被意外的撕扯而打破。
    滿臉青春痘的家夥正向菊發動進攻,菊雖然拚命抵抗,卻難以承受這野獸發狂般的打擊。
    我站起身,滿臉青春痘的家夥愣住了,我們誰也沒說話,同時點燃火山噴發一樣的內力。結果就是這樣,菊跑掉了,滿臉青春痘的家夥將無法發泄的力量全部傾軋在我的身上,我不可避免地受傷,被家人送進醫院。
    關於打架的事我隻字未提,對此,滿臉青春痘的家夥深表感激,但我的內心最清楚不過,我這樣做是不想讓菊再背負任何心理上的壓力。
    在醫院,菊避開所有的同學單獨來看我,手裏捧的是一大束來自學校圍牆外的原野上的雛菊。
    她坐了很長時間。
    “雛菊。”她說。
    除此之外,我們之間沒有語言。
    寄宿學校的生活一過就是兩年,兩年後,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普通院校,而菊和大多數同學一樣,榜上無名,默默地回鄉了。
    以後的日子就變得瑣碎而簡單,我畢業,找到一份編輯的工作,娶一個普通女孩結婚、生子,經營自己及家庭,讓一切在順理成章中慢慢長大。
    差不多在我大三的時候,知道菊回鄉後開始種花,而從我大一起,每年生日——無論我在哪裏,都會收到她快遞的雛菊——在我的概念裏,雛菊承載著我們美好的少年時期的記憶,學校、煙廠倉庫、原野、河流,以及原野上的燦爛的花朵。
    差不多在畢業二十年的時候,知道菊一直未婚,以同學會上大家的議論,她未婚的原因很多,可哪一條又是真實可信的呢?種種猜想不一而終。
    也許,滿臉青春痘的家夥的話是真實的感慨:“不管怎麼說,她是可愛的。”
    我讚成。
    今年的秋天,樹葉落得格外早,我正參加第二年春季的圖書出版計劃會,突然接到菊的電話。
    她說:“能見麵嗎?現在。”
    她患了癌症,已經擴散。
    “送我一束雛菊吧,現在。”
    電話那端,她的聲音很輕。
    我匆匆離開會場,趕往醫院。和少年時代我住院時一樣,我坐在她的床邊很久,但我們之間沒有語言。
    “雛菊。”她說。
    除此之外我們之間沒有語言。
    而我耳邊一直回響著醫院護士的話。
    “喂,你知道雛菊代表什麼嗎?”
    “知道啊。代表‘深藏的愛’。”
    雛菊!深藏的愛!
    她們的腳步漸遠,我和我的淚水長久地停滯在病房的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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