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段思真來見邱丹生，在門外正巧碰見剛從鄴城回來的破空，躑躅了一會兒，沒等他鼓起勇氣向前寒暄幾句，就瞧見他伸手攙扶著一名妙齡女子下馬。
    臉色變了變，他到底沒敢跑上去，當年他跟著柯明輝離開長安，就對自己發誓，此生若不能報仇雪恨，那麼絕了不該有的念頭。
    想到這，他索性笑話自己的自作多情，哪怕上趕著討人喜歡，恐怕他人還覺得麻煩，抬了抬腳步，等破空進去許久了，方才好意思進入邱府，去找邱丹生。
    邱府上一向少人，他沿路走來沒發現多少仆役，連走廊上掛著的紅燈籠都收的差不多了，將前些日子，邱鶯娘出嫁的喜氣消退了不少。段思真想過以邱丹生的性子不會留下鳴沙，卻沒想到邱鶯娘帶走了乾坤，唯獨留下鳴沙。
    聽到腳步聲，邱丹生慢慢地轉身向他望去，周身附近空無一人。見是他，邱丹生略略抬眸，隨即招手讓他過來。
    “就猜到會是你。”他盯著段思真看了一會兒，這些年的磨練讓他變得不同自己記憶中的孱弱自卑，倒是顯得有幾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味道。
    “少爺……”段思真習慣性的喚出口，卻在下一刻，倏然止住，麵色訕訕地的別開臉，一時間，兩人各自靜默半晌，誰都不想先打破現在的平靜。
    段思真何嚐不知，邱丹生曾有恩與他，於公於私，他都不該忘恩負義，迫使他出手幫自己救出兄長。
    隻是心裏再明白，他這麼做，會完全斷了他們之間的情誼，然而兄長有難，他選擇袖手旁觀，未免過於冷漠無情。
    想到最後，他隻得自嘲地笑幾聲，倘若當年死的那個人是他，如今，他何須苟延殘喘，繼續活在無時不刻不再謀算他人日子裏。
    “有些話，有些事，由不得我。”良久，段思真掀開唇角，緩緩地道：“少爺曾說書生重諾，答應過的事情怎會反悔？”
    他曾許諾，此生必定會手刃仇人，以償滿門英烈含冤受辱之苦。
    “是呀，書生重諾，答應過的事情怎會反悔。”邱丹生意有所指地重複道。
    他連自己都無法勸服，何談勸服他人。明知道有些事，他一旦做了，瞿銘必定會怨恨他，甚至會……親手殺了他，可書生重諾，他不得不做。
    “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免得事後追悔莫及。”邱丹生歎了歎氣，不知為他，還是為自己。
    佛家說，眾生皆苦，若是離貪離欲，就擺脫了世間萬般辛苦，可若是生來就苦，那麼還有什麼比這更加辛苦的事。
    想到最後，邱丹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不想。眼一掃，見段思真腰間係著一個血紅帶絲的玉玨，驀然間，他張口卻無法言語。
    花開並蒂，是為好事，可若要一朵生，則一朵死，那麼該選擇留下哪一朵？
    段思真到底明不明白救下段思雅不難，難的是該如何處理事後。
    “一朝不慎，牽連甚廣，思真，我且問你，當真想好了？”救一人，殺數人，不問因果，已然成孽。邱丹生縱然知曉現在的段思真什麼都聽不進去，心心念念的都是身陷牢獄的段思雅，但著實為他的想法感到棘手。
    聞言，段思真嗤笑一聲，冷下臉，漠然地道：“滄州段家滿門誅滅，而我幸得五弟以命相抵，苟活於世，此生不求富貴，唯求報仇雪恨！”
    往年，重逢恐是午夜夢回，幾次寸斷腸，如今好不容易得到消息，他怎可能置兄長的安危於不顧。
    “耳不別聽，心不別思，那自然是好，不過這世上之事萬般皆有好，不想做的依舊不願去成就那個“好”字。”
    他何嚐不知自己所做之事，一對不起當年將軍與軍醫徇私放他離開，二對不起破空與邱丹生搭救出營之恩，三對不起柯明輝幾番辛苦教養。
    想到這裏，段思真焉能不痛，倘若這世上能有兩全之法，他何苦辜負了他們。
    “少爺，思真這生汙穢實難救贖，所愛之人不敢愛，所恨之人不得恨，所救之人不能救，生生死死，不由自主，然有一事，不敢相忘，父母之命，手足之情。”
    “當年，兄長用一己之身，擔下重責，現今身陷囹圄，成為威懾其他段家生者的棋子，我如何不痛，多年牢獄之災，他不願辱沒段家聲名，苦熬著就為了一個死。少爺，你可知思真兄長當年是何許的風華，何等的驕傲。”說到最後，段思真泣不成聲，折骨等死，這是兄長的悲哀，也是解脫。
    可……他寧願死在牢獄裏的是自己，也不願折辱了兄長一絲半點的風骨。
    “少爺，我求你……救下他。”他提袍跪下，不敢再看邱丹生一眼。
    四周一片寂靜，段思真目光呆滯的盯著地麵，腦海裏一遍遍的重演著當年家破人亡的慘烈。
    刑場上，那五弟模糊的聲音，似乎在輕喚著他的名字。
    信庭外，兄長用一己之身擋在他的麵前，沉默的被人收押帶走。
    一次又一次，五弟的頭顱就這樣滾落他的麵前，他連為他斂屍的資格都沒有，無動於衷地看著他一地屍骸無人能收，暴屍荒外，天鳥盡食。
    “你……”望著一副失魂落魄的段思真，邱丹生不是不知家破人亡的可悲，但凡他有法子，何苦今日累他哀求。
    “思真唯有這兄長了。”他喃喃自語，活著已然這般辛苦，想自刎尚且無資格，從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他不知何謂歡喜，何謂活著，渾渾噩噩，人不如畜。
    腦海裏突然掠過一個人影，邱丹生麵色一凝，要拖他下水，不知是對是錯，畢竟與世間而言，他已然不複存在，今日為了段思真，再逼他出麵，未免過於為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