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母是一個很自立的女性，她也同樣崇尚自由戀愛，卻不憧憬婚姻。她對我的第一句指導是：“記住了，你怨他們，他們欠你的。你要怨他們，才不會依戀他們，才能過得好。”
    她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還不懂得。但是就因為這句話，她教會了我脫離生父生母。她是個出奇溫柔的人，她的眼界也很廣，看到了很多旁人不一定能看到的，想到了很多旁人指不定敢想的，所以她教我要怨我的父母，沒讓我和與我同樣遭遇的孩子們一樣在一點一點長大的過程中渴望著父母來看我，哪怕隻有那麼一眼。
    也是她要求我的父母永遠不要出現在我們麵前的用心，我很感激她。
    不容許任何質疑，她是愛我的，她對我很好，從【過去】到【現在】一起生活的記憶，發生的事，就像織毛衣一樣一路織下來。唯獨，織下來的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我沒辦法把因為她愛我，所以我才愛她這一條目剝離出去，確實就是因為她愛我，所以我才有辦法回應她並投入感情地也去愛她。
    我想我對養母的愛並沒有她對我的多，至少當時年幼的我是無法比較的。她對我非常非常的好，麵麵俱到地照顧著我，用她辛辛苦苦掙下來的錢來養我，帶我回她父母家，服服帖帖地讓她的父母接受我並嘎嘣兒脆甜地對我的那一聲“外公外婆”做出回應。
    她還很搞怪，一點也沒留下時間讓我對無良的生身父母感到沮喪。她盡可能地把工作外的全部時間拿來陪著我，冬天裹著我吸著鼻涕逗我笑，夏天陪我躺在涼絲絲的地板上，給我扇風，給我擦汗。她甚至親手給膽小怕生的我剪頭發，剪得坑坑窪窪，然後剪刀一放，她羞愧得滿臉通紅卻鼓掌怪叫：“帥呆了！”
    那之後頂著那個腦袋帶我又去外公外婆家串門，外婆趁我沒注意拿起掃帚攆打她來著。
    後來慢慢長大了我才聽說，養母是個很怪癖的人，她的朋友不多，長得漂亮卻從來沒見過她談對象，以至於，和她關係好的，排除了和我生母有所關聯的那三兩個阿姨逗我說她要給我找個爸爸了，我從沒當真過。
    養母的一生都在打光棍，她那濃縮了一生的精華友人們偶爾進進出出來串門，卻沒有一個讓我真正產生對抗意識。是的，我心底裏其實並不希望她成家。
    她其實很喜歡孩子，卻不能容忍自己生孩子，到我能有意識地問她為什麼的時候，她告訴我說：“孩子是債主，打從生下他就是欠他的。”
    我不能很好地理解，隻隱隱覺得自己似乎也沒那麼被真心疼愛著。
    她卻告訴我：“你是特別的，不是我生的，我卻更方便揍你，想揍就揍。欠了，我就隻有愧對。”
    後來我日漸長大，忽然有一天就發覺，其實她並不是一個樂觀的人。我聯想到了我自己，父母生下我就是欠我的，那他們也很可悲，說不上無辜，歸根結底卻是一件很無可奈何的事。
    我既然有她疼我，她說想揍就揍的時候嘿嘿怪笑了一下，就像早就摩拳擦掌著了，可她卻從來沒真揍過我，最嚴厲時也就是把厲害關係分析開了，讓我自己選擇而已。
    當時我就想，既然有她疼我愛我了，父母不要也罷。我也不要他們痛苦背負我的人生對我負責，不需要一個招牌掉下來砸中的十個中有九個是庸俗無能又自以為是的所謂父母。
    養母並不欠我的，我覺得沒關係，我欠著她就行，等我長大了，長得和那時候的她一樣大了，我用那樣的我去照顧年紀大了的她。我還她，不讓她孤獨，就像她從來沒讓我孤獨過一樣。
    十年的時間，我在殷切地期盼著自己長大，所以覺得十年好長好長，她卻總說：一眨眼。
    阿姨們也常說：“一眨眼，小綿羊君就長大了。”
    養母很奇怪，喜歡和我一起玩玩具，喜歡拽著我偶爾出去逛逛街，喜歡教我一些在當時的我看來很莫名其妙的東西，更喜歡在我覺得莫名其妙的時候買一些更加莫名其妙的玩意。
    可她卻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那十年裏我們搬了兩次家，從剛開始的出租屋，到一居室的小小的自宅，到可以有三居室了，她一個房間，我一個房間，還能剩下一個給緊緊巴著我家的小酒吧不放的阿姨們留宿。
    她的朋友們也個個都很奇怪，那時候我就有意識地認知到：原來人長大了是這樣的。和他們相對比，同學同年紀的人比較無趣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