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妙辯機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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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大不了殺了便是,反正破罐子破摔,殺了老子,老子繼續穿,下回穿成你老子。
阿鬥想來想去,終於鎮定,抬頭凝視孔明,壯著膽子道:“先生說……說啥?”
說話時又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隻見諸葛亮雙目清澈,眉頭微蹙,似乎發現了不合常理的事,阿鬥視線與孔明一接,竟是無法挪開,隻覺那深邃黑眸中有股吸攝力,令自己腦中渾渾噩噩,喃喃道:“我是誰?”
“你從何處來?”孔明緩緩問道,那話聲如帶著催眠的妖力般。
“我從……”阿鬥雙眼迷離。
須知諸葛孔明幼年時曾師從張道陵,學得一身道術,張道陵乃是天師教教祖,太平道張角,東吳於吉等輩若追溯道法根源,均與這天師教有脫不開的幹係。此刻孔明一見阿鬥,察覺異狀,便在話中暗暗帶上幾許道家真法,當即把其魘住。
然而世間之事大抵無常,魏延也有匆匆衝進軍帳,踏倒大油燈一盞的時候,隻能說諸葛孔明使計一向倒黴。
阿鬥來之前狼吞虎咽,吃了滿肚子的綠豆糕,那玩意兒入肚漲得難受,便打了個飽嗝。
飽嗝打得煞是響亮,“嗝”的一聲令他全身激靈,清醒過來,孔明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此嗝,冷不防嚇了一跳,未回神,阿鬥眼中已恢複清亮神色,笑道:“我從來處來。”
阿鬥反問道:“先生從何處來?”
這下輪到孔明被魘住了,幾千年裏這佛家謁語的唯一正確答案便是“我從來處來”。阿鬥才答完,孔明又不能拾其牙慧,落了窠臼,要回個有新意的答案,縱你身為一代無敵軍師,也是撕擄不開的,總不好粗鄙地回答:“我從娘胎來。”
師徒二人對著站了半晌,阿鬥傻笑幾聲,竭力裝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問道:“先生叫我來做啥?阿鬥剛從姨娘那處來。”
阿鬥仿佛見到孔明頭上冒出許多亂七八糟的,纏成一團的黑線,間中又有無數問號此起彼伏。少頃,孔明頭頂燈泡叮的一亮,道:“你昨夜做了何事?”
阿鬥心內暗笑,把那床單蕩秋千的謊話編得錯漏百出地說了,孔明顯是借坡下驢,其用意不在此,一時間神智不定,不知是在想那句反問,還是在想阿鬥今日不同以往,又道:“昨天交你的書讀了?”
阿鬥眼珠轉了幾轉,笑著反問道:“書?忘了。”
孔明本未交予劉禪任何書,此話意在試探,孰料冒牌貨阿鬥圓滑無比,“忘了”二字既可理解成“忘了書”又可理解成“忘了讀”,孔明隻覺今天的爛泥大改以往作風,竟是有大智若愚之象,正要再問句什麼時,卻見薑維已擦完桌椅欄杆,生怕劉禪挨罵,畏首畏尾地進來了。
孔明隻得道:“罷了,為師近來政事繁忙,明日起你與伯約不用再來聽課,待我騰空再著人喚你,去罷。”
阿鬥至此方鬆了口氣,然而此刻神情卻收於孔明眼底,正要招呼薑維離去時,孔明卻道:“慢。”
阿鬥心頭一凜,隻聽孔明問道:“怎的滿身是汗?”
阿鬥吸了口氣,再次轉過身,答道:“啊,先生,我剛看著你的眼睛,想到一個人,不,見到一個人。”
孔明露出一抹頗有深意的微笑,道:“但說無妨。”
阿鬥誠懇無比道:“先生的招子真亮,我看到人影子,本以為是自己,晃來晃去看不真切,再仔細瞧,突然看到死去的娘親在對我笑……”
這話一出,縱是孔明亦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嘴角微抽,忙揮扇把阿鬥與薑維打發走了。
出了軍機處,阿鬥忽見一侍婢捧著木盤款款從庭前走過,盤上似是羹湯,遂叫住她,道:“你幹嘛去?”
那侍婢起先不理,徑自一路急行,薑維挑眉喝道:“大膽!”侍婢無計方停了腳步,答道:“軍師為主母熬的藥。”
阿鬥疑道:“藥?”
侍婢麵有猶豫之色,道:“主母水土……不服……”
薑維拉起阿鬥的手,道:“罷了,別與下人一般見識。”侍婢方悻悻走了。
日漸西斜,薑維還須練武,阿鬥雖不舍亦無法,隻得自己回房歇下。
荊州本是暑地,房內被西曬日頭蒸得如鐵坊一般,這時代一無空調二無風扇,阿鬥隻是坐不住。自己不是太子麼,叫人來搖搖扇總是可以的,召侍婢。一聲兩聲,叫得隻想踢桌砸椅,忍不住探頭出窗,見兩侍女廊前坐著,不知織補何物。
“來給本少爺……本太子……”阿鬥想了又想,竟不知如何自稱,道:“給我搖扇!熱死了!還讓不讓人活了!”
阿鬥坐在榻邊,侍女卻是搖一搖,停三停。他瞪她一眼,她便繼續搖,不瞪時便偷懶耍滑,半天沒動靜。阿鬥憋了一肚子火,一把抓過羽扇來自己使勁扇,道:“算了算了,開飯吧,中午喝粥,老子肚子打鼓了。”
侍女不認識般地看著阿鬥,失笑道:“沒到戌時不能開飯,小主公餓昏頭了?”
“什麼?!”阿鬥抓狂道:“誰定的規矩?晚上七點才開飯?!!”
經那侍女解釋後,阿鬥才知道,劉備向來生活儉樸,夏夜戌時點燈開飯,除了東吳嫁過來的孫尚香,荊州牧府內廚房不為任何人開小灶,每頓飯都統一做好,再分到各房。
諸葛亮、張飛、關羽等幾人與劉備親如手足,粗茶淡飯均在一處。孫尚香的飲食則不敢怠慢,廚房加一小菜一湯,捧了食盒去伺候,若把大好東吳公主養得麵黃肌瘦,兩國恐怕便有刀兵之禍。
“……”
阿鬥欲哭無淚,把羽扇狠狠一摔,唯一的念頭就是:去他【嗶——】賣草鞋的便宜老子!
趙雲初為公孫瓚麾下大將,十七歲便成婚,生有二子;後其妻病逝,投奔劉備。大好男兒孤身從軍,無法照顧兩名幼兒,隻得讓七歲的長子趙統帶著四歲弟弟趙廣,隨驛使回了母舅家。
二十餘歲的年輕鰥夫,在荊州士族眼中,自是擇婿的最佳人選,然而趙雲卻無半點續弦之意,隻帶著徒弟薑維過日子。
傍晚教完武技,師徒二人便回到居所——州牧府外的一間民宅內。薑維入內間做晚飯,趙雲拾起草叉,朝馬廄食槽中添了些許幹草,一手撫上馬的前額,微笑道:
“成日在院裏呆著,快跑不動了。”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師父還未到暮年,怎麼也發這窮感慨呢。”帶著些微調侃的語聲從背後傳來。
趙雲哭笑不得,轉身道:“怎到這處來了?!”
進院的正是阿鬥,趙雲盯著阿鬥看了片刻,隻覺昨夜過後,今天的阿鬥竟是全然不同,但那模樣,卻又完完全全的,是自己所熟悉的阿鬥。
阿鬥斂去眼中那抹狡猾的笑意,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道:“我肚子餓了,府裏不開飯,來師父這兒討吃的。”
趙雲啞然失笑,隻得把劉禪讓進內間,又吩咐薑維加菜。
趙雲身居牙門將軍之位,住處竟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一切親力親為,薑維更是諸葛亮的繼承人,這兩師徒便擠在一間破敗的民宅中,民宅內光線昏暗,直至夕陽落山,趙雲方點了油燈,阿鬥見之心酸,薑維卻興高采烈地擺上晚飯,道:
“你怎來了,常說府裏飯食好,放著好好的菜不吃,跑我這……”
“別提了。”阿鬥哀嚎道:“那府裏簡直不是人呆的。”
趙雲剛斟了一杯小酒湊到唇邊,一聽這話險些被嗆著,道:“主公開拓基業亦是不易,你不體諒著也罷了,哪有朝外人說這話的道理?”
阿鬥駁道:“師父和伯約不是外人,我被丫鬟下人欺負還不興說了?”
趙雲投劉備亦有年餘,早知州牧府中下人均瞧不起阿鬥,遂一手揉了揉阿鬥額頭,道:“別想了,吃罷。”
那桌上幾碟小菜,醬味倒是夠足,油煸茄子,嫩青菜熗炒臘肉,又有一瓷碗,盛著青椒炒田雞,田雞肉質幼嫩,白玉般在青椒簇擁中折射美味光澤,看得阿鬥胃口大開,遂把煩悶丟到九霄雲外,伸筷狼吞虎咽,不時與薑維說說笑笑,扒了兩大碗米飯下肚。
飯後阿鬥與薑維收拾碗筷,一同蹲在地上,就著個木盆洗碗,薑維才小聲道:“府裏人欺負你了?我去與軍師說。”
阿鬥忽然想開了,笑道:“算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這不有你和師父麼。”
薑維見阿鬥衣袖沾濕了些水,遂伸手為他卷了卷衣袖,兩少年都是一般的眉清目秀,形如美玉,俊臉又挨得極近,呼吸交錯間,依稀能見薑維唇上絨毛;阿鬥心中情不自禁地一蕩,再看薑維雙眸,彼此均是目光若水,隻想就著勢,湊上前去親一口。
忽聽趙雲在隔間喚道:“公嗣。”
“喚你呢。”薑維臉上泛紅,道:“你去,我來洗。”便埋頭下去。
阿鬥起身揉了揉太陽穴,仍有點泛暈,踱到趙雲房內,自朝竹椅上坐了,側頭端詳趙雲英俊容貌,見趙雲放下手中書卷,道:“軍師吩咐,你與伯約不須再去聽書?”
阿鬥笑道:“嗯,沒說幾天,忙完後再讓人來通知。”
趙雲沉吟片刻,道:“你知師父在想何事?”
阿鬥隻是順口回答一句,並沒想這許多蹊蹺,此時經趙雲提醒,才認真思忖,諸葛亮不會無緣無故停課,趙雲該是想問停課的時間,料想孔明安排了某個計劃,無暇他顧之時,便是停課持續時間。
一想通關竅,便反問道:“我爹要出兵了?軍師忙不過來,才停的課?”
趙雲微笑道:“你怎的聰明了不少?以前那碌蠹模樣都是裝出來的?如今為何又想開不裝了?”
不待尷尬的阿鬥糊弄幾句,趙雲又道:“此次主公進軍漢中,就連軍師也拿不準多久能競全功……”
阿鬥心頭一動,問道:“龐統,那啥,鳳雛也去?”
被問到這句,趙雲略覺意外,道:“那要看主公與軍師安排,何來此問?”
阿鬥麵色遲疑,搖了搖頭,想起龐統雒城中箭一事,劉備伐漢中,取道益州,卻趁機奪了川蜀,龐統在此戰中不幸身死。
鳳雛與臥龍齊名,自己要在亂世安身立命,不說爭霸天下,起碼別當被軟禁的安樂公,也少不了這人輔助。
隻是要怎麼保龐統性命,倒是個難題,阿鬥尚在思索中,趙雲卻轉過身,把溫暖大手覆在劉禪手掌上,道:“現說不準師父是留守荊州,還是隨軍出征,公嗣,你是個好孩子。”
阿鬥笑道:“那是自然的。”
趙雲凝視阿鬥雙眼,微笑道:“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我該如何處治乎?”
他的雙眼中蘊含的神色,如同旭日般溫暖,令阿鬥心中不自覺地生起一絲溫情,正要問時,趙雲卻笑道:“回去罷,別讓人不見了小主公,尋得著急。”最近還在日本的東京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