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枯井和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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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城的渡頭。
已是黃昏向晚,倦鳥歸巢,一縷斜陽餘暉縱是夏日再酷熱不過,投在城錦河漾漾的水波上便也似蘸了水的墨無端的溫潤起來了。係在渡頭木樁上的一條不起眼的渡船,隨著河水的蕩漾在河麵上起起伏伏。岸上花堤垂柳下,一人負手立於暮煙柳色中,麵上神情是無從揣測的深遠,嘴角噙著一抹笑入雨即化般淺淡。暮光水色,映襯長空,時有白雲飛掠而過,青天流雲,他就那麼靜靜的獨立於柳色中,如同潑墨山水畫中的詩行。
身後有侍衛樣的人上前一步,恭聲道:“公子,是時候了。”
他沒有回答,目光落向天際,竟有淡淡的失落,不過片刻已隨流雲而逝。
他要去丹陽。他告訴我,他要去丹陽,是想我去送他。但阿芳總是說,我應該恨他,可是,“恨”字,左邊一個心,右邊一個艮,心止方為恨。恨他,他不會少塊肉,我卻要大傷元氣,實在劃不來。於是我還是拾掇拾掇準備去渡頭送他。
但是我現在卻是坐在顧府後院的枯井中,看著方圓井口上方藍藍的天空,偶爾幾朵白雲飄過。阿芳說:“阿逸,你也太沒有血性了,他那樣子對你••••••”阿芳將我放到枯井裏,讓我好好想想,身旁還放著阿芳特意放下來的糕點,我仰頭看井口的阿芳:“能不能再給我來隻/燒/雞?皮要脆,肉要酥,醬汁要足,最好是去東街裏巷弄堂的那家五禽齋帶,那兒的老板我熟,就說是我/要,讓他幫忙挑一••••••”阿芳氣的跺了跺腳,因為我感到枯井上有泥巴碎石“簌簌”的掉了下來,我趕緊將糕點護住,“你••••••我不管你了。”阿芳轉身離開,身上的佩玉叮當作響。
“哎••••••”我頗有點神傷,你不管我了,至少要先把我從這個破地方弄出去啊,要不然要我在這裏呆到猴年馬月啊••••••
阿芳到底還是沒有回來,我看著天邊瑩瑩的光點發愣,雖是夏夜,井中溫度還是有點低,更何況我因為貪涼著的是件紗質的薄衣,我撓撓手臂,蚊蟲“嗡嗡”聲不絕於耳。我想像以前一樣數星星,可是我看不清楚,隻能朦朦朧朧看到一些光點。
說到以前••••••我們蘇家是鹽城有名的破落戶。我爹一生最大的收獲便是得了我這麼一個女兒,然,我爹一生最大的敗筆也是得了我這麼一個女兒。爹爹十年寒窗苦讀,屢次上京均是铩羽而歸,好不淒慘。
聖元二十二年,我娘在鹽城的小木屋中/掙/紮/一/夜,終於生下了我,因著念及我娘一人大腹便便無人照應,爹爹放棄了那一年的春試,待得考後試題出來,我爹悔得喲恨不得將我繈褓一拎直接扔到城外十裏坡的小池湖中喂河豚。是以我到現在還是覺得河豚是世界上最最危險最最凶惡最最醜/陋的物/種。在這之後,爹爹屢次趕考,屢次落榜,更加使得他堅信我就是天下第一掃把星。彼時,他一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掃把星,我就摸摸鼻子,自我開解“好歹也是個天下第一”。
我爹一生也就執著兩件事,一件是考科舉,一件是將我培養成一個大家閨秀,將來賣/個好價錢。可是,天不遂人意,他兩件事都沒達成心願。科舉考了十幾次,盤纏花了百十兩,除了將從鹽城去京城的路爛熟於心之外,屁/都沒撈到半個,於是我萬分的鄙視,傻子才相信“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我娘是我娘她/爹媽生的,黃金是黃金它/爹媽賺的。我六個月不到,他就在我的搖籃邊念“邦畿千裏,唯民所指。緡蠻黃鳥,止於邱隅。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回答他的是“呀呀呀呀,咿咿咿咿。唔唔唔唔,哇哇哇哇。”他覺得我很有天分,於是愈加堅定了他的才女養成計劃。
我五歲的時候,爹爹請了一大群所謂的知己好友來寒舍參加我的生辰宴,宴中,穿著紅色小襖子、紮著兩隻羊角小辮的我站在院子中的木桌子上,在爹爹的慫恿下奶聲奶氣的背誦:“少小離家老大回,安能辯我是雌雄。爺娘聞女來,舉身赴清池;阿姐聞妹來,自掛東南枝;小弟聞姊來,琵琶聲停欲語遲。”我自我感覺良好,背誦完之後就眨巴著眼睛向爹爹要糖吃,覺察到爹爹的臉色似乎不怎麼好,堪比老李家的憨頭,憨頭是老李家養的一條渾身漆黑的狗狗,平常我最愛騎在它的背上四處晃。
於是乎扯了離我最近的一個小哥哥的袖子,脆聲問:“小哥哥,我背誦的好不好?”這小哥哥是我爹一位好友的兒子,笑的時候幹幹淨淨,眉眼淡淡,跟太陽一樣暖和。見我不懈的望著他,口水滴滴答答就要往他衣襟上落,“不嫌棄”的將我從桌上抱下,我的口水恰好滴在了泥地上,溫言道:“背誦的很好。你瞧,你這麼小的年紀就能背誦那麼多首詩,真是了不起!”我得了別人的誇獎,得瑟的看向爹爹,爹爹笑的太歡,臉上的皮肉跟著抖了抖。
自此之後,爹爹再也沒有逼我背誦那些晦澀難懂的詩詞。我樂得逍遙,更加肆無忌憚的騎著我的坐騎“憨頭”在鹽城四處撒潑,直到我爹不慎跌入城外十裏坡的小池湖再也沒有醒過來,娘說爹爹去天上當文曲星去了,我深以為然,因此養成了每天晚上看星星數星星的好習慣,因著我不知道哪顆才是所謂的文曲星,隻能對著滿天的星星說話,爹爹總是能聽見的。
三年後,看著娘親的棺木合上的那一瞬,我想到了從前爹爹教過我的一句話——時運不齊,命途多舛。娘親病的七七八八的時候,攥著我的手,交代遺言,“逸兒,娘要隨你爹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娘走後,你可以去婺城找你的舅舅,你舅舅會好好待你的••••••”
娘走後,我沒有去婺城找我的舅舅。我在爹娘墓前哭了七天,跪了一個月,呆了一年,又回到自家的小木屋,過起了自己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爹娘都在的時候,日子雖然貧寒了些,總是有人護持,如今卻是樣樣都得靠自己。日子一長,坑/蒙/拐/騙,無師自通,並且樣樣精湛。自立門戶,創立“巧幫”,幫下徒子徒孫無數,說是無數,其實也就城裏四五個沒地住的乞丐小兒,可能覺得跟著我混比跟著丐幫混有出息。
這樣的好日子也有到頭的時候。聖元三十七年,鹽城連著降雨三天四夜,河流決堤,大水漫灌,衝垮了我的小木屋。我徹底成了沒爹沒娘沒房的三無人士,這年頭,有錢買房難,沒錢買房更難,我隨手撿了個小木棍,挑起空無一物的小包裹,走上了尋親的漫漫長路。有一句詩怎麼說來著,路漫漫其修遠兮,壯士一去兮不複返。“巧幫”眾徒子徒孫無語凝噎,揮淚與我訣別。人之將走,其言也善。我對著情意綿綿的眾徒子徒孫們做了一個深刻的自我剖析,深感我平時作風過於雷厲風行,對屬下沒有做到像春風化雨般溫柔••••••最後,我終於在震天響的爆竹聲中踏上了征途。
舅舅姓許,是婺城有名的富貴人家,家中良田千畝,奴仆萬計,雕鏤畫棟,寶馬香車,門楣耀眼,人人豔羨,往來是達官,來去無窮酸。我見到舅舅之後,鼻子一酸,將路上早已打好腹稿的“我的悲慘人生”複述一遍,舅舅與我抱頭痛哭,直呼“我可憐的妹妹喲!”然後以小姐之名將我迎入許府,沐浴焚香,豪華大餐之後,兩人促膝長談,我方知曉,我娘原是許家大小姐,我爹依舊是窮酸秀才一個,兩人在婺城的雲居寺一見那個鍾情,在丫鬟紅玉的撮合下終於破除“門不當,戶不對”的陳年封建舊思想,私奔來到鹽城,生下我這個孽種。
想象是無比美好的,現實是萬分殘酷的。除了我舅舅姓許這一點百分百純金,不摻絲毫虛假成分,其餘都是夢幻泡影,在我找到我舅舅時,連著我的心,碎的連渣渣都不剩了。我們蘇家是鹽城的破落戶,我舅舅是婺城的破落戶。沒有雕鏤,連欄杆都沒有;沒有寶馬,我連馬毛都沒瞧見;更沒有奴仆,蟑螂老鼠蜘蛛什麼的倒是有不少。不過舅舅看到我倒是很開心,我原先心善的認為這源自神奇的血緣關係,後來才知道並非如此,真相往往都是殘酷的,緣由是我的到來使得舅舅多了一個幫手,“幹/活”時得手更容易。
時下流行賣身葬父。舅舅於是和我打商量,“丫頭,最近家裏又揭不開鍋了,怎麼辦才好?”我瞄準牆角的蟑螂,一隻天外飛靴,正中紅心,蟑螂從牆上掉了下來,兩隻觸須動了動,肚子朝上彈了彈後腿,一命嗚呼。我從容淡定的走到牆角,撿起靴子套上,說道:“今天晚上城南搭了戲台子,看戲湊熱鬧的人會比較多。”舅舅心領神會,卻是看著我惆悵的搖了搖頭:“最近京畿司換了個頭頭,婺城治安嚴的不得了,兩天不到就已經進去十幾號人了。”
我摸摸鼻子,抬頭看向破了一個大洞的房頂,午後的陽光透過大洞照進屋裏來,一道桶粗的光線直打在屋中一張斑駁殘破的木凳上,亮堂堂的。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年久的木凳發出“吱吱”的聲音,顯然是不堪重負,搖搖欲墜。要是被關進去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重見天日,雖說十八年後仍是一條好漢,但我還是不大喜歡做一個全身發黴的好漢。
“不如,我們演一出買身葬父。那個••••••逸丫頭,你模樣長得水靈,也許真有冤大頭肯掏腰包把你給買了,然後你再逃回來••••••”舅舅搓搓手,躍躍欲試。
我覺得這方案可行,深思著點了點頭。要是買我的真是一個愛心泛濫家財萬貫的冤大頭,我呆在深深庭院裏吃香的喝辣的,總歸是比跟著舅舅三天一打漁,兩天一曬網淨幹些傷天害理違/紀/犯/法的事的好;退一百步來講,就算我遇到的是一個看重本姑娘花容月貌皮相的下流無賴敗家公子哥,憑著本姑娘的機靈勁,逃回來重抄/舊業,也算是個選擇。
出門前,我翻了翻黃曆,七月八日是個好日子,諸事順宜。天不亮,我換了一身白麻布衣裙,舅舅扛了一卷破草席,誌氣滿滿的向早先選好的目的地進發。舅舅在地上一躺,席子一蓋,草席下隻露出一歡僵直的腳,連鞋都沒有穿,盡職盡責的扮好他的亡父這一角色,我則跪在一旁醞釀情緒。可是我將我從小到大所有不幸且悲催的事情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就連隔壁家的阿毛欠了我一文錢沒還都想起來了,愣是流不出一滴眼淚。我挫敗的扯了扯挺屍的舅舅,沒反應?我隻好忍痛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頓時疼的眼淚汪汪。
人漸漸聚集的多了起來,議論聲嘈嘈雜雜,周圍的人都一邊搖頭一邊歎氣,對著我身前寫的“賣身葬父”四個墨字的白布指指點點。隻是看熱鬧的居多,掏錢的不見一個。我哭得更加梨花帶雨,四五年的行/騙/偷/竊/經曆,我很清楚怎麼樣子才能引得圍觀者同情心泛濫。果不其然,眼前出現一雙皂靴,很普通的樣式,製作的材質和手工卻不容的小覷。
“抬起頭來。”清冷華貴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