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雯被周桐慣壞了，沒有因為那晚的事情主動道歉，她早把那事拋在了腦後。因為周桐一定會主動來找她、哄她，所以她不用記得那些無聊的事情，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周桐的包容和疼愛。周桐沒有讓她失望，第二天仍舊給她發短信，說著緩和關懷的話，晚上提前半小時到酒吧門口等著送她回家，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一個晚上在回家的路上，張雯忽然提出要住到周桐的家裏，她說夏天了，自己的房子連空調都沒有，出奇的熱，而且如果不租了的話，還可以省下一筆錢，周桐一個人也悶得慌，兩個人住在一起多好。周桐其實早就想讓張雯搬過來住，但之前的時候張雯都以一些理由推拒了，“我租的房子離酒吧近，我上班也方便，你那裏有點遠，我懶得坐那麼長時間的車。”她幾乎每一次都這樣告訴周桐。周桐不想勉強她，就沒有再提過。今天張雯自己竟然主動提出來要一起住，周桐高興地有點結巴，隻是反複說著“好”，心裏興奮地安排著。
    張雯搬過來的那天，進門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沙發上的娃娃。她皺了皺眉頭，有點嘲諷的口氣，“你還把這種東西擺在沙發上啊，都多大的人了？”周桐心裏暗暗說了聲“不好”，他出門接張雯時太高興又很著急，習慣性地把娃娃擺在沙發上了，竟然忘了收起來。他記得張雯不喜歡這些玩具的，原本也想著應該把娃娃收進櫃子裏，最後還是忘了。周桐趕緊走過去，拿起沙發上的娃娃回到房間。他打開櫃門，剛想把娃娃放進去，低頭的一瞥突然愣住了。娃娃的眼睛亮晶晶的，可眼神好像有些難過和委屈一般，周桐一下子就不忍心了。“對不起，雯雯，你就坐在這兒吧。”他關上櫃門，把娃娃擺在了臥室角落的小櫃子上，這裏也不礙事，張雯肯定不會說什麼的，他拍拍娃娃的頭，安心地走出了房間。娃娃心裏又暖又恨，周桐是在乎自己的，可那個新來的女人真是令人厭惡，那麼鄙夷的表情看著自己和周桐，太過分了。張雯沒有給娃娃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周桐自己的臥室是單人床，他最初的安排是讓張雯睡在父母的房間，那裏是雙人床，睡著也舒服。但晚上睡覺時張雯就不願意了，她想和周桐一起睡，其實關鍵的理由是，她有點害怕。周桐的父母出事故死了，雖然沒死在屋子裏，可心裏還是毛毛的。一個人睡在這麼大的一張床上，還是這樣的房間，總覺得太別扭，心裏不踏實。但張雯還是有點神經的，並沒有把自己的真實想法明著說出來，隻是撒著嬌非要和周桐一起睡不可。
    周桐最抗拒不了的就是張雯撒嬌，他愛死了那樣的張雯。更何況自己心裏也是想和張雯一起睡的，正常男人的需求有多強烈，周桐自己哪能不知道。於是兩個人就睡到了周桐父母的房間裏。娃娃第一次沒有和周桐一起睡，更沒有人和自己說“晚安”。黑暗安靜的房間裏，她坐在角落的小櫃子上，傷心、寂寞，很想哭，但卻流不出眼淚，原來自己是不會流淚的……娃娃難過極了，她才意識到，自己和人有多大的差別。
    然而更令娃娃痛心的是，她的聽覺比人類要敏銳許多。周桐父母的房間裏傳來一陣陣的呻吟聲，娃娃第一次聽見這種聲音，她一開始不太明白，甚至有點著急，以為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除了那個女人的聲音，連周桐也在大口地喘氣，發出那種似乎特別難受又不是的呻吟聲音。娃娃一直在認真地聽著，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特別恨自己不能動，隻能坐在這裏幹著急。“你快點，快點……”女人嬌喘著，急促地說著。周桐的喘息好像也更嚴重了，最後發出一聲低吼，女人也大聲叫了出來，後來房間裏隻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由快到慢，最終沒有了動靜。
    娃娃終於明白了，她知道周桐和張雯兩個人剛才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她不會臉紅，可卻能感覺到臉上的燙。那不僅是害羞，還是憤怒。她不會哭，但知道心痛，流不出眼淚的傷心才是真正的傷心，空有靈魂的娃娃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這種體會。這種聲音在不久後又持續了一次，娃娃發瘋地想堵住自己的耳朵，不想聽，不想聽，可身體不會動，不能堵上耳朵，而敏銳的聽覺更是不允許，一陣一陣的聲音全部清晰地鑽進她的耳朵裏。娃娃這一次好像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周桐很享受現在的生活，每天都可以見到張雯，甚至和她生活在一個家裏，他覺得自己快要幸福得死了。娃娃聽到的不再是周桐的訴苦和傷心，更多的是他的快樂，他告訴娃娃現在的自己有多麼幸福，多麼知足，他深愛著張雯，想要娶她，一輩子和她在一起。娃娃的眼神顯得更加傷心和落寞了，可周桐已經看不到，他的心境是快樂的，所以看到的什麼都是快樂的，他再也看不懂娃娃眼裏的悲傷和怨恨了。娃娃每天都坐在那個小小的角落裏，聽著那些她想聽的、不想聽的聲音，心似乎已經變得麻木、沒有感覺了，可疼起來的時候又是那麼深刻。
    周桐一早就去上班了，張雯要到下午才出門。這一天，娃娃依舊靜靜地坐著，她恨死了張雯，張雯發出的一丁點聲音都讓她厭惡、憤怒。張雯這時好像在廁所裏打扮自己，還哼著歌兒，娃娃沒有聽過，厭煩到了極點，想大聲喊出來，讓張雯閉上嘴。張雯打扮完就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看雜誌，不時地抬頭看著牆上的鍾表。沒過多久，門鈴響了，娃娃在屋子裏吃了一驚，又有點高興，周桐今天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啊，我等你半天了，想死你了！”張雯興奮撒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快點進來！”娃娃有點奇怪，張雯什麼時候這麼對周桐說話了。
    “路上有點堵車，我早就出來了，又不是故意的。”陌生男人的聲音顯得有點冷淡和高傲，根本沒有周桐的溫柔。娃娃嚇了一跳，她特別吃驚，張雯竟然把別的男人叫到周桐的家裏。腦子好像停止了轉動，說不出的害怕和不安。
    “好啦好啦，我沒有怪你，就是這麼一說嘛，人家想你還不行了？”張雯這種甜膩的聲音，平時隻有有求於周桐的時候才會這麼說話。
    接下來的聲音是娃娃再熟悉不過的，張雯與陌生男人做著和周桐也會做的事情。那聲音比和周桐在一起時還要過分和誇張，娃娃都能想象出張雯露出的討好諂媚的嘴臉，簡直太惡心了。聲音持續了好久，一直從客廳到周桐和張雯晚上睡覺的臥室，男人和張雯的聲音全被娃娃聽進了心裏，娃娃恨得咬牙切齒，身體好像都在發抖。她愈發憎惡張雯，在心裏不停地詛咒這個背叛周桐、沒有廉恥的下賤女人。
    陌生男人隔幾天就會來一次，都選在周桐上班的白天，做完事就和張雯一起出門。娃娃特別想把這件事情告訴周桐，讓他認清那個壞女人的真麵目，被張雯這樣欺騙和背叛，周桐卻不知情地依舊對張雯百般嗬護，娃娃從心裏替周桐覺得難過和不值。可她不會說話，隻有日複一日地聽著那些惡心的聲音，在心裏麵詛咒張雯，詛咒那個和張雯一起背叛周桐的男人。
    娃娃的怨念和仇恨與日俱增，這種意念的力量使她突然變得不同。
    那一天，張雯進周桐的臥室找東西，她在看到娃娃的一瞬間，突然打了個激靈。張雯站住了，猛然覺得後背發涼，這個娃娃的眼神怎麼那麼奇怪，像活人的眼睛似的，她看得渾身都不舒服。厭惡又害怕地拿起娃娃，張雯一把拉開櫃門，正要把娃娃扔進櫃子裏，她的身體突然不能動了。維持著這個姿勢，張雯嚇得瞪大了眼睛，娃娃在看著她……
    娃娃心裏的恨意早已爆發到了極點，她用強烈的怨念驅使張雯，張雯毫無意識地聽從了娃娃的操縱。她呆滯地坐在周桐的寫字台前，寫了一封遺書。她把自己和那個男人的事情全部說了出來，自己現在被那個男人甩了，覺得痛不欲生，更無臉再麵對愛著自己的周桐，所以選擇離開這個世界，讓周桐不要難過，一定好好地活下去。這些話都是娃娃的想法，娃娃希望張雯死了，周桐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不要為這種不值得的女人悲痛難過。周桐如果知道了張雯幹出這樣的事情，絕對也不會原諒她。娃娃心滿意足地看著張雯寫完這封遺書，看著張雯走出周桐的房間，聽見張雯打開客廳的窗戶，最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以及樓下傳來的人們的尖叫。
    張雯從周桐十層的家跳了下去，死了。
    這起案件非常簡單，警方很快就判定了結果。張雯屬自殺，且有親筆遺書為證。
    周桐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活著就如同死了，靈魂死了，仿佛也跟著張雯去了。這個房子裏又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他不明白，為什麼總是自己？父母離他而去，現在連張雯也拋下他了，他究竟做錯了什麼。行屍走肉般地走進自己的房間，他看到依然坐在角落裏的娃娃，突然間想起了什麼。
    張雯死的那天，辦完所有事情，他像遊魂一樣地回到家，看到自己房間的櫃門是開著的，娃娃卻沒有在原來的小櫃子上，而是靠坐在敞開的衣櫃前。他當時顧不得這些，隻是抱起娃娃大聲地嚎哭，在醫院沒有流出的眼淚此時山洪一樣地爆發，怎麼都止不住。他喊著張雯的名字，喊著父母，想用自己的命把他們都換回來……
    周桐拿起娃娃，看著娃娃明亮的黑眼睛。娃娃緊張地盯著周桐，她盼望周桐像過去一樣，把自己當作唯一的依靠，什麼都和自己講，也沒有那個女人搶走周桐了，他現在隻屬於自己一個人。娃娃也想嫁給周桐，一輩子和他在一起。正充滿希冀地幻想著這些時，娃娃突然發現周桐的眼神變了，無神的眼睛裏有了一團火，那團火把他的眼睛燒得通紅，透著一股恨。娃娃嚇傻了，她特別害怕，她不明白周桐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
    娃娃還呆著，周桐已經緊抓著娃娃的胳膊把她拎了起來，這種粗魯蠻橫的動作是過去從未有過的。娃娃被帶到了廚房，周桐一手抓著她，一手大力地拉開抽屜，拿出一把剪刀。娃娃驚恐地看著周桐的手伸向自己，她喊不出，隻感到自己的身體被周桐一下下地用力剪著。因為驚嚇和不解讓她忘了自己的能力，她明明是可以操控周桐住手的，可想到自己可以製止周桐時，她還是放棄了，任由周桐傷害著自己的身體，那麼疼，撕裂的疼。她終究不忍心操縱周桐，她是那麼愛這個男人。
    “都是你！是你這個不詳的東西害了我的雯雯！我已經沒有父母了，如果不是買了你，我不會失去雯雯！全都怪你！雯雯也不喜歡你！我早該扔了你！一開始就不該買你！”周桐大聲地喊著，手下一點都不留情，使勁剪著、戳著娃娃，他把所有的痛和恨都發泄在了娃娃的身上。
    娃娃愣愣地睜著大眼睛看著周桐憤怒扭曲的麵孔，這樣可怕無情的周桐是她從沒見過的。她有點暈了，自己不就是“雯雯”嗎？這個名字不是周桐給自己取的嗎？他到底在說誰？娃娃忽然意識到周桐口裏的“雯雯”是死去的張雯，根本不是自己……自己的名字都是張雯的名字，張雯即使死了還是贏過自己，連名字都是她的，不是自己的，娃娃的心徹底碎了。
    發了瘋的周桐還覺得不夠，他把手裏的娃娃一下摔在地上，轉身翻著抽屜。娃娃躺在地上，靜靜地看著周桐瘦弱的背影，什麼感覺都沒了，也不再害怕了，她絕望了。周桐劃了一根火柴，他憤怒的臉都被火光映紅了。
    娃娃燒了起來，布一下子就點著了，火焰吞噬著娃娃的殘體，原來她還是會疼，絕望了也還是會痛心。她還在留戀地看著周桐，不會流淚的眼睛竟然溢出了一滴淚，但還沒有流下就被熾熱的火焰融化了，仿佛沒有過。
    “我早就知道了，你和那個男人，我在酒吧見過他……但我不怪你啊，隻要你在我身邊，不離開我，我都不在乎的，我那麼愛你啊……”周桐喃喃地對著火焰裏的娃娃說著。他眼裏的火焰已經熄滅了，像是最後一次對她傾訴。
    娃娃在靈魂破滅的前一刻還是吃驚了，她直到死去都不明白，為什麼周桐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道，依舊愛張雯，那樣愛她？
    ……
    屋子裏彌漫著東西燒焦後留下的刺鼻氣味，看著地板上那團被燒得焦黑破敗的殘體，周桐虛脫地跪倒在地上。眼睛失神地看著那早已不成形的東西，他突然放聲大笑，嘴裏吸進了一口灰，一陣劇烈地咳嗽，身體不住地顫抖著。……終於安靜了下來，周桐低下頭，嗚嗚地哭了……
    娃娃怎麼會明白人的感情呢？它終究隻是個娃娃罷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