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除卻痛，還是痛。
     闊大鳳床上，一片片殷紅血跡讓人不忍卒睹。
     澤國皇後司馬世華死死抓著雲絲被的指節擰得關節發白，痛得幾乎昏死過去。
     “灃郎……”
     強烈收縮的疼痛逼得喉頭發緊，皇後如鈴的嗓音顯得幹澀無力。
     “皇後娘娘，皇上在外麵候著呢。您用力啊！用力！六皇子已經出世了，隻差七皇子，皇後娘娘，您再加把勁，用力啊！皇上還在等著您的好消息！”伺候生產的禦醫臉上有汗珠一層層地沁出，他手腳慌亂，不時抬袖去擦，卻好像總也擦不幹淨。
     “灃郎……灃郎，我一定會為你生個女兒…我們的女兒…啊！”皇後眉頭深蹙，絕世的容顏因為痛苦而變得扭曲難看。
     司馬世華呢喃語音未落，腹中陣痛一波又一波抵死衝擊上來，四肢百骸像是被人敲碎一般，痛得不能自已。“灃郎，你在哪裏！”
     冷汗沾濕了司馬世華青絲一般的頭發，疼痛中，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混亂中，隻隱隱約約聽見禦醫含糊不清的對話：
     “皇上在外麵急得怎麼樣！剛剛發下話來，一定要禦醫保住皇後皇子母子均安，否則要整個太醫院陪葬！”
     “這……這個如何是好？皇後素來體弱，懷著雙生胎，身體本就超了負荷。如今有了血蹦的跡象，這叫我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盡力而為了！生死由命，豈是我們凡夫俗子能夠左右的！”
     “李太醫說得是！”
     昏暗晃動的剪影一點點消失在視線裏。
     不知過了多久，有刺鼻的藥味撲麵而來，司馬世華的意識稍稍清醒一點，隻聽見外頭一陣喧嘩，內殿的門旋然打開，有人疾奔而入。
     “世華，是朕來了。”溫柔熟息的嗓音驟然出現在耳畔，皇後冰冷的指尖被一雙柔軟溫暖的掌心合住。
     司馬世華的心裏，驟然安定下來。絕世的麵上閃過一絲蒼白無力的笑，“灃郎……你放心……我一定為你生一個女兒……灃郎，我一定會完成你的心願，為你生一個女兒的……我們的攸寜已經不在，我一定會再給你一個女兒，你不要再難過了，好不好？忘記那時候的事情，好不好？”
     “好！好！朕都聽你的。”赫連灃眉頭深蹙，用力點了點頭。
     “皇上，產房血腥不祥，皇上萬金之軀豈可進來？”李太醫雙膝一曲，跪在地上。
     “什麼祥不詳的！這是朕的妻子和孩子，你叫朕如何出去！”澤皇赫連灃冷冷掃視一眾跪在地上的太醫，橫眉冷目怒斥道，“朕還是那句話，皇後和小皇子若是有什麼萬一，你們太醫院就一同陪葬吧！李太醫，你的那些忠心勸誡朕也不聽了！你留著和閻王慢慢說去！”
     “臣等惶恐！”一眾太醫見天子動怒，紛紛叩頭請罪。
     “惶恐什麼！正要你們竭盡全力，保住皇後和皇子！你們聽明白了嗎？”澤皇赫連灃氣勢迫人看著一眾太醫。
     “灃郎……”皇後的低喚細碎而深情，“不要怪他們，我要是果真去了，也是我自己命薄……不能和你長相廝守……灃郎，我好想為你留下一個女兒……可以……可以代替我……陪在你身邊……”
     赫連灃聽見這話心都碎了，隻緊緊握住妻子的手，口氣輕而溫柔，“不會的，世華，不會的。你和皇兒都會沒事的。都會沒事的……”
     司馬世華麵色蒼白無一點人色，猶如星辰閃爍的眼眸不知在什麼時候籠上一層迷霧一般的死灰，“灃郎，太醫們都已經這樣說了……我的情況，你還不明白？我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一句話未了，眼淚便順著她的麵頰滑落在赫連灃的手上，灼傷一片。
     赫連灃的神色深痛而不忍，“世華，太醫們會治好你的，你會沒事的。”
     痛苦輾轉，司馬世華的的麵色淒涼而痛苦。
     她把自己的臉貼近赫連灃的掌心，低低呢喃：“灃郎，我很疼。”
     皇後的聲音溫柔如水，然而，昏暗光線之下，那神色，那模樣，卻是是油盡燈枯的死寂。哪裏有平時的綣卷溫柔！
     “太醫！太醫！”赫連灃麵色煞白，立時揚聲喚道。
     李太醫聞聲進來，探頭瞧了瞧司馬世華的麵色，神色慌張道：“皇後怕是支持不住了。臣等要立即給皇後催產，還請皇上到偏殿等候。”
     “世華，你聽著！朕要你母子平安！你聽見了嗎？朕要你好好的！”
     灃郎，灃郎……
     陣陣痛楚中，皇後司馬世華隻聽見一聲聲錐心刺骨的呼喚直入心尖。她想要開口回應，卻在劇烈的痛楚中昏厥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赫連灃幾乎感覺自己僵立成了一塊石頭，隻聽內殿傳來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仿佛宇宙洪荒之時忽然看見旭日初升一般，瞬間照亮了無望的等待。
    有乳娘第一時間抱了孩子出來，她喜極而泣，“恭喜皇上，皇後娘娘產下一位小皇子。是皇上的第七個兒子呢！”
     赫連灃心中一沉，又是歡喜，又是失落。伸手抱過乳母手中的七皇子，隻見錦繡繈褓中，七皇子比一般的嬰兒嬌小，許是難產的緣故，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哭聲也微弱不堪。隻有額間一點朱砂，鮮豔欲滴，在微弱的呼吸間冉冉而動，顯示著這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
     赫連灃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側頭問道：“皇後怎麼樣了？朕要去看看她！”
     一語剛落，忽見有產婆丟了魂一般跑出來，兩手沾滿了鮮血，驚惶道：“皇後娘娘大出血了！”
     赫連灃聞言，險些站立不住，急急驚呼一聲，“世華！”雙足微動，疾奔進了產房。
     濃重的血腥味在寬闊的宮殿裏彌漫開來，重重鮫綃之下，司馬世華無聲無息綣卷在輕透的絲被之下，宛若一條脫水的魚。
     觸目驚心的鮮血將純白的被單染做鮮紅，有微涼的風從窗梯裏進入，忽進呼出。
     赫連灃的雙腳戰栗著，每挪動一步便使勁了全身的心力。
     他從未見過自己心愛的女人有這樣蒼白脆弱的時候，那種脆弱，仿佛是淩空而落的雪，伸手落在掌心裏，不過片刻，便消失湮滅，再不見雪的形態。
     空氣是死水一般的安靜，周遭好像結了冰一般，連人心都凍裂了。“世華……”
     司馬世華從迷亂的昏夢中醒來，黯淡的眼眸定定地看著赫連灃，蒼白的麵上有幾近無力的幸福微笑。隻聽得她輕輕笑道：“灃郎……我終於給你生一個女兒，你高不高興？”
     赫連灃低頭看一眼懷中啼哭不已的七皇子，心下又是淒然，又是無奈。
     他緩緩走進司馬世華，坐在她的床邊，溫柔撫著她蒼白的臉，定了定神，笑道：“朕高興！朕很高興！世華，朕謝謝你！辛苦你了。”
     司馬世華輕輕搖了搖頭，溫柔凝睇看著赫連灃，“為了你我一切都是甘願的……灃郎，我好高興，上天終於原諒我，願意給你一個女兒了……灃郎，你快給我看看孩子，我想看看我們的女兒……”
     赫連灃心下一滯，猶豫了片刻。
     “灃郎？給我看看孩子……”司馬世華看著赫連灃的神色滿是疑惑，蒼白無力的麵色仿佛是一張上好的宣紙。
     赫連灃心中狠狠一痛，小心翼翼將繈褓中的嬰兒放在司馬世華身邊。司馬世華側頭，往繈褓裏看了一眼。隻是一眼，眼淚便如泉水般湧出，“孩子，母後對不起你，想抱都不能抱……攸寜，我的女兒……我可憐的女兒……”
     赫連灃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淚光，按捺住心裏湧動的悲潮，溫柔含笑道：“世華，事情過去那麼久了。朕都忘記了。你為什麼還要介懷？赫連灃輕輕撫摸繈褓中的七皇子，心下一定，目光憐惜，“你看，這是我們的第七子——我們的女兒。長得多美？眼睛鼻子，沒有一個地方不像你的。”他牢牢握一握她的手，溫柔低語：“世華，現在隻要你好起來，我們一家人就可以永遠幸福快樂的在一起了……”
     司馬世華麵色淒楚難言，目光愛憐的留戀在孩子身上，像是怎麼也看不夠，“灃郎，我是不能看著咱們的女兒長大了……我們的攸寜，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對不住她！當初要不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狠心，她……她也不會還來不及看這個世界一眼就去了……灃郎，是上天在怪我這個做母親的狠心，所以才連累你一直無女常伴膝下！都是我不好……”
     憶起往事，赫連灃的心痛了又痛，他死死摟住司馬世華消瘦的臂膀，低聲道：“世華，上天不會怪你！要怪也是怪朕，是朕沒有保護好你們母女！”
     司馬世華的笑虛弱而蒼白，“灃郎，你我夫妻，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赫連灃目光眷戀看著司馬世華，雙肩微顫，“世華，你知道的，你無論說什麼，我都是聽的。”現在的他已經無力去自稱朕。在這個溫柔婉約，一路陪伴自己走過無數風浪的女子麵前，此時此刻的他隻是一個無力麵對死亡的平凡男人。
     司馬世華的麵上有溫柔寧和的淚意，“灃郎，你朝政繁忙，有時候又不大愛理人，我走以後，你一定要多關心我們的女兒……等她……等她長大之後，一定給她找一個好的夫婿，千萬不要為難他們……好不好……”一語剛了，眸中的淚已滑落一片。
     赫連灃看著司馬世華神色淒楚，心中狠痛，點了點頭，哽咽道：“好，我答應你。我會竭盡全力讓我們的女兒幸福。”
     司馬世華癡癡望著赫連灃，溫婉的笑似綻放在春日的第一朵桃花，那樣嬌羞而明豔。“灃郎，我好舍不得你……”
     “世華，我也是。”赫連灃沉沉閉上了眼，不忍再看司馬世華一眼。
     無邊的夜色，仿佛是濃得化不開的墨，從頭頂潑灑而下。冷冷的雨絲滑落，宮牆底下的青苔帶著潮氣蔓延而入殿內，襲擊得赫連灃連心底也是一片荒蕪如死的冰涼。
     遠遠傳來雲板犀利的喪音，哀慟聲四起，尖銳的報喪聲驚破了後宮沉鬱的黑夜。
     “皇後娘娘薨。”
     虛華曆七百七十七年七月七日。澤國皇後難產薨逝，皇帝深痛，曉諭六合，累諡皇後司馬氏，為溫順仁宣誠憲恭懿至德純徽翊天啟聖文皇後。敕封六皇子赫連涵為涵王，七公主赫連佑寧為長樂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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