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她把卞君雲弄暈再洗了一次澡，換上了她原本的那一套黑色的衣服，趕在地一絲陽光出現之前，從城中心一路跑到了城郊，一如既往地挑了一棵有不少年紀的樹，開始反省。
    德奧發現，從她來到這個星球後，需要反省的事太多。就這麼一段以往的她根本不會放在心裏也不會去留意的時間，居然就讓她足夠的煩躁。
    他們的生命也曾經短暫，他們也曾經畫地為牢固步自封，他們也曾在麵對一切未知的時候因無知而浮躁。這是每一個種族，或者說每一段文明都必然要經曆的進程。
    這一段進程，德奧自然不曾參與，她的生命曆程還很短，相對於大部分的空塔吉亞人來說，她還隻是個年輕人，不過才剛成年不久，即使她的肩上早已壓著一整個國家。
    她的經曆還太少。征戰數十年，然後成為王，直到聽從了大神官（注：納登帝國的大神官相當於天朝總理這個職位）請願，親自來阻止爭奪派的陰謀，才真正去接觸別的星球，別的文明和種族。
    她現在會因為自己的無所適從而煩躁，正如大神官曾經說過，她缺少了某樣東西。
    *
    德奧從冥想中睜開眼，偽裝的黑色眼眸中有迷茫還有痛苦。
    即使是被稱為宇宙最強的種族，即使是最先進入星際時代的種族，直至此時仍然存在完全無法掌控的事。這個世界這個空間的一切偶然和必然，就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在推動。有學者說這是更高維度中某些物質某些存在對低維度空間的控製，也有神學者說這是因為世界存在真正的神明。無論是哪個說法，都離不開同一個結論，他們這些高智慧生命，無法控製這些偶然和必然，甚至連逃離都做不到。
    有不少偏激的人會因為這樣的不可掌控而陷入癲狂，想要利用一切常識以外的事來證明自己的一切，行動和思想，過去和未來，全都自願。可是他們甚至都還分不清，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自願還是被無形地操縱著。
    現在德奧就有這樣的感覺。像很多空塔吉亞人那般，她也信奉著強者為尊這個真理，隻有足夠的強大，才能不為他人左右，才能我行我素，才能隻為自己活著。她還沒自私自以為是到想要遺世獨立，或者曾經的她會這麼想，現在她才知道，那樣的想法是多麼的天真。
    越是強大，便越發覺得一切身不由己。
    她還很弱小無知時，眼中隻有那一片天，隻有一個小小的皇族。成為軍人後，她才開始明白一個國家，開始去思考一個民族甚至一個種族，一切都隻是為了生存。
    是的。他們所有的軍人在奔向戰場揮灑血汗前，都會聽到一句“活著回來”，即使是他們空塔吉亞，都還在存在這一點上掙紮著。
    她去過無數的戰場，剿殺著敵人同時也看著戰友離去。她越來越強，開始接觸到了軍部內部，開始接觸一個國家一個星球的核心，越發覺得，一個個體的微不足道。越是強大，越是覺得身不由己和無能為力。
    這樣的想法太過傲慢，一旦有了力量就想要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成就些什麼。甚至到了成為王之後，她也一樣感覺無力。她明白了曾經的王的痛苦，那種無論如何堅強如何堅持都無法阻止一個國家的改變的無力。她明白王的責任，必須引領國家走向強大和永存，可又有誰能分清，到底是王在帶領國家，還是國家在推著王不得不前進。
    德奧覺得自己力不從心，她可以一直自信，但不能無視這一點。
    現在她接觸了不少的二等星和其所孕育的高智慧生命和文明，她親眼目睹了一個種族一個文明的發展，她的無力感越發強烈。明明已經站在了足夠高的高度，她幾乎可以俯視一切生命，看得清楚看得了然，卻看不透他們的過去和未來，看不到那隻推動他們的手。
    她連自己的仆人也看不透。一如她當年看不透那個人。
    以愛人自居，卻連什麼是愛都不知道。
    一身的優越感就像是諷刺，她身在這個星球，突然地闖入這個星球發展的洪流中，她甚至連站穩也做不到，隻能隨波逐流。
    *
    她缺少了什麼。
    一個及格的王到底需要些什麼。
    曾經的王都及格了麼。
    她越發覺得這些問題尖銳得能刺穿人的靈魂。
    *
    晚上，卞君雲換好了正裝，價值可以讓一個普通人家不愁吃喝幾輩子的壽禮已經交給特助安排妥當，車子也已然準備就緒。
    今夜，他將要麵臨近些年來最困難最艱辛的一戰。成敗，都無法預料。不確定的因素太多，敵暗我明，他依舊自信，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卞君雲有邀請函，陸庫親自給他的，隻有貴賓——這詞裏絕對沒有恭維的以為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才能收到的金貴的邀請函。到了宴會會場，那些工作人員看到他的邀請函，原本恭敬的態度更顯恭維。他和夏晨宇被領進會場，裏麵已經有不少的人，衣冠楚楚的高官和衣著豔麗的夫人小姐。
    陸庫見到他們就馬上丟下原本還在應酬的客人迎上去，一下就給兩人引來目光無數。
    H市的卞家還是很有名氣的，很大部分的人對卞家還是忌憚不已，不過還有不少是傲慢不把這個沾滿銅臭的書香世家不屑一顧。
    卞君雲一眼關七，和夏晨宇一起把圍觀他們的人一一跟記憶裏的人物們對上號，麵色如常地跟陸庫打招呼，不管他現在是多麼厭煩陸庫的“熱情”。
    “雲少，你們到來的時間剛剛好。”陸庫遞給卞君雲一杯酒後跟他碰杯，他看了眼夏晨宇，問道：“今天怎麼隻有夏特助一個？”
    “高助理他有些重要的實務要處理，陸少該不會是介意一個小小的助理沒有出席吧？”卞君雲的話真假難辨，他的笑也曖昧不清。
    陸庫笑了笑，“怎麼可能，畢竟我邀請的，可隻是雲少。”
    兩人又在皮笑肉不笑地暗自較量，說的話真真假假誰也聽不準，隻是不少人見這位陸家的少爺跟那個卞氏的大少談話投機神態親近，估計那個卞氏大少是攀上了陸少這座大靠山，多少有些眼紅妒忌。
    這三人都能感覺到周圍氣氛的變化，陸庫笑了笑，目光陰晴不定，“雲少，今天怎麼不見你帶女伴出席？”
    “陸少不是說隻邀請我卞君雲一個麼？”
    “怎麼會，雲少還真把這玩笑話當真了。要知道，我可是很期待雲少，和你的女伴的。那位小姐的風姿，當真是讓人心動難以忘懷。”
    卞君雲笑笑，隻覺眼前這隻狐狸的猥瑣再度超越他想象的下限，居然那麼想要看到德奧，就不怕那個女人一個不高興把這裏給拆了？
    “德奧她隻是我的朋友，她不想要出席這樣的宴會，我也沒有辦法。如果真的想要結識她，我想以陸少的能耐應該不是難事。”
    “雲少是太看得起我陸某了。”陸庫笑著搖頭，心裏卻想，若是他能夠找到那個女人就不用如此厚臉皮地來問了。
    被稱作女武神的女王，又豈是他能比得上的。就算不想承認，力量上的差距實在太過明顯。
    卞君雲裝作什麼都聽出來，稍微附和著說遺憾，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兩人又開始談天說地，就是怎麼都說不到點子上。
    *
    晚上七點整，陸家主的壽宴正式開始，先是這位陸家主跟一群身份太過顯赫的客人敬酒客套，然後才是陸家的人和其他賓客。輪到陸庫的時候，他除了把自己準備的禮物送去，還把卞君雲介紹給自己父親認識。
    卞君雲也不矯情和氣惱，大方不卑不亢地走上前，親手把壽禮送到陸家主，助理的手中，然後是一番讓人牙酸的寒暄。
    他這番做作讓底下不少人厭惡，可這沒有任何影響。
    陸家主也聽說過這位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跟助理眼神交錯後又聽到卞君雲得體的話，心裏對這個年輕人很滿意，也難怪他這個“兒子”如此看重。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陸家主也表示會最大程度上給卞氏的幾個工程開天窗，同時也明示暗示了然後的“友好合作”。
    不過這都太順利，順利得讓卞君雲懷疑，陸庫真正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說不準，當真是已經一整天見不到人的德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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