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969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夠了,”風樹抽出自己的手臂,冷冽的瞳光依次滑過身邊每一個船工仆役:“我雇你們來是需要人幹活,可不是為了聽航海鬼故事。現在,各人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不高的聲量中挾著一股教人無法抵抗的力量,眾船工盡管心悸不已,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隻剩下幾個平時負責端茶倒水、鋪床疊被的婢女仆婦呆立在原地,瑟瑟發著抖。
“這就對了,”風樹扯出一抹沒有溫度的微笑,陰測測道:“最好不要給我製造懲罰你們的機會。到時候,你們一定會後悔為什麼當初不上那艘鬼船去算了。因為,招惹鬼遠比招惹我要來得輕鬆。”
眾人說話的功夫,對過那艘船又移近了兩丈。不管大船怎麼輾轉騰挪,那艘花枝招展的船總能及時調整航向,輕輕鬆鬆地漂到大船正前方,攔在他們新換的航線上,艙中女孩的哀泣也漸漸變成了狂厲的慘叫:“救命啊!救命!你們為什麼見死不救?你們統統都要不得好死!”應和著她似的,那艘華舫上暴起一陣哭喊聲,仿佛每一間艙房裏都擠著數十個女童,她們每一個都在聲嘶力竭地呼喊,有人在悲泣,有人在嚎叫,有人在鳴冤,有人在詛咒,所有的聲音連成一片,穿透雷聲雨幕,直襲向大船。
“怎、怎麼辦?”一名仆婦聞聲不由得雙腿軟倒在地,手足無措地拉著近旁一個婢女:“要不,我們把所有的小船都放下去,各自逃命吧!它總不可能追上所有人……”
另一個仆婦白了她一眼,顫聲道:“它是不可能去追所有人,可是……萬一它就是追著我不放,那怎麼辦?”
“不能再等了,”風樹單手扶著船舷,身子略略前傾,望著下方翻滾的浪花:“現在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毛不拔,你跟我一起潛下去。”
“好啊,”毛不拔立刻響應,扭過臉瞅著風樹:“爺,我去了能不能少扣半年的錢?”
“少將軍,”毛相遠隨著風樹的動作往前邁了兩步。直到此時,除卻聲音有些發緊,他的意態舉止都還算是鎮定:“我覺得那個老船工說得很對。類似的事情我也聽過很多。甚至有一種說法,那種看上去仿佛迎麵撞來的船其實是自己船的影子,就像海市蜃樓一樣,所以己方的船怎麼轉都躲不過。權且不論這種說法是真是假。你自幼熟讀兵法,怎麼會想不明白?如今,對方的目的很明顯,不論是那些哭聲還是迎麵撞過來那種舉動,明擺著就是想引我們上那船去,你真的要上這種當嗎?”
“我當然知道那是騙我們過去的圈套,”風樹沉穩道:“問題是,這件事情不像以往的情況那樣可以賭一賭。一旦船撞毀了,我們這趟差事就徹底宣告失敗了。不這樣做又能怎樣呢?眼睜睜看著它撞過來?”
毛相遠斜睨著那隻豪華的、徐徐挪近的大船,手指無意識地在船舷上畫著圈:“我覺得應該不會撞上。這船絕對不是因為我們才出現的,它一定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我們也不會是第一個遇上它的。你仔細看看這船,豈止是完好無損,簡直就是簇新的。說明它從來沒有經曆過碰撞。既然它沒跟別的船撞上,也不會跟我們的船相撞。說不定,它根本就沒有實體,隻是一個幻影。”
“對了,爺,怎麼沒見蕭爺?”毛不拔忽然問道,一麵往身周東張西望:“他上哪兒去了?怎麼外麵這麼大動靜都不過來瞧瞧?”
風樹微微怔了下,森然道:“你找他幹什麼?”
“當然是有事情要問他,”毛不拔一本正經地說:“他是相爺的人嘛。我想問問他,這艘大船是因著這趟任務借給我們用,用完就收回去,還是就給我們了?還有,這船要是有什麼損毀,要不要我們賠?我覺得,我們應該把這些問清楚再作打算。”
風樹瞪了毛不拔一眼,懶得多費唇舌,轉向毛相遠,凝重道:“師父,你能肯定那隻船不會撞上來?”
“這……”毛相遠略一沉吟,啞聲道:“我有八分的把握。”
“八分?”風樹笑了下,譏誚的,帶著點無奈:“我給你十杯酒,告訴你其中有兩杯是毒酒,你能隨手拿起一杯毫不猶豫地喝下去嗎?師父,你有沒有計劃好,萬一那艘‘鬼船’是具備實體的,萬一它真的跟咱們撞上了,那時應該怎麼辦?”
“這個嘛……”毛相遠那雙被臉上的肉擠成一條縫的眼睛眨了眨,語聲幹澀:“我沒想過。反正……白妖已經不在了,假如你跟不拔再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這一輩子……我也不想獨活了。”
風樹全然不為所動,隻凜冽地笑著:“這種事情,即使你有九成九的把握,我也沒辦法就這樣坐以待斃。”這時,他驟然感覺背後有一股異樣的氣息竄動,回身看去,卻是許清蕖不知何時挪到了自己後方,當下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一尺。她雙頰微紅,雨傘斜靠在肩頭,眼中射出一抹風樹從未見過的厲光。
“許大小姐……”風樹心念一動,朝著許清蕖點了點頭,恭恭敬敬地問道:“大小姐覺得現在該怎麼做好呢?”
許清蕖挑起眼皮,神態曖昧不明地飄了風樹一眼,頃刻,淡淡地一笑,道:“遵從師父的教誨。”口吻已不複一向的嬌羞,而是十分強勢,笑容也起了細微的變化,感覺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師父的教誨,自然是應該遵從的,”風樹鑒顏觀色,知道對方所言不謬,安下心來,回以一個寒厲的淺笑,不再說話,靜靜地凝注著正前方鐵灰色的海麵。狂風暴雨中,那隻燈火輝煌的鬼船剪開層層浪花,徐徐接近眾人。眼下,兩船相距已經不足五丈,這個間隔還在不斷地縮小。雲層內滾過陣陣雷聲,動蕩著人們本來就已經繃到極點的心弦。忽然,那艘船顫動了一下,開始往一側傾斜,轉瞬又斜向另一側,之後一直小幅度地顛簸著,隔了一陣總算漸漸將船身擺正,吃水卻似乎比剛才深了一些。
“咦?”風樹眨動眼睛,凝神看定不遠處那艘哭聲繚繞的船:“我沒看錯吧?那船……在下沉嗎?”
“它很快就會從海麵上消失的,”許清蕖輕描淡寫地說道,轉身往船艙的方向走去。臨進艙口時,她表演似地、慢吞吞地收攏雨傘,回首衝著風樹嫣然一笑,但那笑隻是浮在皮麵上,沒有進到眼裏。
“她到底在暗示什麼?那船原本就注定會這樣沉沒還是她動了什麼手腳?”風樹回味著那朵奇怪的微笑,重新將目光投注到前方的船隻上。這會兒,鬼船下沉的趨勢已經非常明顯。呼嘯的海浪中,那隻船輕微地左右搖晃著,一寸一寸壓向海裏。遍布船體的彩燈掛飾倒映在海麵上,被翻湧的浪頭扯碎了,星星點點地浮在周圍,泛著淒迷的光,就像是船身流出的血和淚。巨浪一波波滾過,吞噬著其上華麗的船隻。慢慢地,海水開始攀上對船亮麗的船舷了。就在這一瞬,兩艘船上所有的燈火同時盡數熄滅,四周頓時被黑暗所占領。偶爾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那微微發紅的冷芒隻襯得一切事物更加幽異。
耳朵裏充斥著船工雜役們此起彼伏的驚叫,風樹皺了下眉,紋絲不動地立在原處,定睛望向正對麵漸漸下沉的鬼船。此時,己方的船還在不停地改變航向,以繞開對方沉沒的那片區域。兩船相距最近的那刻,他清楚地看到,鬼船那些不再放出一點光亮的舷窗上,凸起了一隻隻小手的輪廓。那些小小的手掌形狀的東西拚命地向上攀伸,蠕動著,掙紮著,使勁地抓撓舷窗,在錦緞窗麵上刮出一道道印痕。之後,像被某種詭異的力量所牽引,對船的舷窗一扇扇向外掀開來,露出後麵一張張慘白的、血跡斑斑的小臉。幾十張孩童的臉層層疊疊擠在舷窗處,用隻有白眼膽的直勾勾眼睛瞪著風樹,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憎恨與怨毒。
總感到哪裏不諧,風樹定定地看著,身子又向前傾了一些。但兩船已漸漸拉開了距離,那艘華麗的鬼船不再向四麵劃動,隻緩緩地往下沉去。這會兒,風樹身後的船工仆役終於安定下來,停止了叫喊,手忙腳亂地張羅著點燈收帆。而那艘船上回響的女童驚狂慘厲的呼號,也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嚶嚶嗚嗚的低泣,細若遊絲地在空氣中蕩漾著。聲聲滾雷竟壓不過它,一縷一縷固執地飄入眾人耳中,震動著每個人的鼓膜與靈魂。
“這一次,應該真正結束了吧,”毛相遠低喃道,長舒了一口氣,輕輕抖著身上被雨淋透的衣服。
“好可惜!那麼漂亮一艘船,怎麼就這樣沉了!”毛不拔撇撇嘴,惋惜地說:“不知道那船上有沒有什麼很值錢的東西?現在潛下去亂摸一把,說不定還能撈到點什麼。”
“胡說什麼呢!”毛相遠斜了侄兒一眼,厲聲道:“你活得不耐煩啦!”
“都給我閉嘴!”風樹右掌攥起拳頭在船舷上重重一擊,陰著臉對毛相遠道:“盡快弄清我們現在的位置。看看去你說的那個小島應該怎麼走。”信手解開言不悔的穴道,他側過身,快步走向船尾。事實上,對於風樹來說,並不存在危險是否真正過去這樣的困擾,他隻是對整樁事情存著不少疑問——從頭至尾,他壓根就沒有產生過危險的預感,不論是自身的防禦本能,還是體內的“那個東西”,都不曾發出警報。
這個時侯,那艘華美的船隻有一小截桅杆還露在海麵上,仿佛溺水之人臨終前滿懷不甘而揚起的手。隨著眾人所乘的大船飛速駛去,那截桅杆在風樹的視野中不斷下陷、後移,漸至沒頂。又一陣驚雷滾過,伴著微紅的閃電,海上波浪滔天,湮滅了那艘鬼船曾經存在過的所有證據,僅餘下一陣陣若有若無的飲泣聲猶在耳畔縈繞。
“它真的會就此消失掉嗎?”風樹憑借記憶遙望著鬼船沉入的那一片海域,喃喃低語道。
“天!”言不悔瘋了似地奔到船尾,直麵著被大船拋在後方的一片汪洋,跪倒在地,目睚欲裂:“那船上有多少人啊?聽聲音好像都是些柔弱無助的小姑娘……少將軍,你們一點都不感到慚愧嗎?那些人雖然不是你親手殺的,卻實實在在是因為你們貪生怕死、見死不救而失去了生命!你們……”
按了下額角,風樹收回遠眺的眸光,轉身欲走,卻在視線掠過海麵上某一點時一下子定住了——他發覺自己跟一雙眼睛對上了——糾結在黑色發絲裏的外突的眼睛。右手條件反射地握住劍柄,他定了定神,偏轉身體麵向船尾,一步步向前靠去。左臂抵上船舷,他小心翼翼地拱起背,往灰暗的大海裏探視。一具浮屍立刻闖進了他的眼簾——也許是被大船擋住了去路,屍體仰麵浮在緊挨著船身的海麵上,隨著海水的波動一上一下,不時撞擊著船體,發出一下下低微的悶響。
“奇怪,這是從哪裏來的?從什麼時候開始被攔在這裏的?”風樹沿著船舷移動了幾步,站到正對浮屍的地方,專心打量著這具莫名出現的屍身——屍體是個雙十年華的女子,麵朝上仰臥在起伏翻滾的波浪間,一身鵝黃紗衣,頭上挽著高高的雲鬢,服飾華貴,隻可惜全身已被海水泡成桶狀,皮膚微微發綠,表皮剝落,顏麵腫脹,眼球突出,嘴唇外翻,舌尖挺出口外,遍體散發著還不甚濃厚的惡臭。
“少將軍,你在看什麼?是不是有遇難的人漂在海裏?”言不悔抄起一盞燈衝到風樹身側,踮起腳尖,將燈盞盡量移近海麵,焦急地四下梭巡著。半晌,一道光柱終於在他不經意地移動燈盞時打到了女屍的裙擺上。“那裏!那裏有人!少將軍你幫忙掌著燈,我下去救人!”他不容分說地把燈塞進風樹手裏,“撲通”一聲躍下海去。
黑瞳中跳動著貓兒戲弄老鼠的狡猾,風樹打了個嗬欠,高高擎起燈,好整以暇地晃動著提柄,讓燈光來回掃過女屍猙獰的麵部。冷不防,一隻冰寒的手遽然壓上了他的肩頭,跟著,耳後響起了一個熟悉的、淡定不變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麼?”
風樹側目瞥了蕭木客一眼,不冷不熱地回答:“你沒看出來嗎?我們在這裏撈屍體玩呢。”墨黑的眸子在對方看不見的角度閃了一閃,他發覺,蕭木客的臉又變得沒有一絲血色,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也是灰白一片。對於這種狀況,他並不很驚訝,隻是心裏的疑問越積越多了:“這家夥……又動用了那種穿越空間的靈術嗎?他去了哪裏?是為了娘娘腔的事嗎?還是……”
“啊——”言不悔在船下發出了預期中的慘叫,但很快轉換成悲痛的指責:“原來這姑娘已經香消玉殞了。真可憐啊,這樣大好的青春年華,就這樣葬身茫茫大海當中……少將軍,這都要怪你們見死不救……”
“咦,大笨石,你跳到海裏幹什麼?下麵有什麼好東西?”被叫聲吸引過來的毛不拔見狀登時精神一振,大步奔上前去,扶著船舷,低頭審視水中起起伏伏的女屍。片刻之後,他激動地搓著手,嚷道:“大笨石,這姑娘浸在冰冰的海水裏,實在是太可憐啊!來,咱們趕緊把她弄到船上來!”說著,他從百寶囊中掏出繩索拋給言不悔,指揮對方把屍身綁好,之後,將繩子在自己身上纏了幾圈,再繞到雙手上,費力地向上扯動著。
風樹伸了個懶腰,冷眼旁觀,俊挺的五官顯露出看戲似的悠閑與漠不關心。
蕭木客冷冷地瞟了風樹一眼,輕聲道:“你去過我房間?”語尾的音調略略上揚,眼神卻十分篤定。
“去了,真令人失望,”風樹攤開手,吊兒郎當道:“你這麼討厭的家夥,怎麼就沒誰把你變成一塊木頭?”停了一停,他諷刺意味十足地一笑,用一種例行公事的口吻道:“等一下我會叫人幫你換個門閂。”
“大功告成!”在言不悔的幫助下,毛不拔艱難地將女屍從海裏拉了起來。把屍首平放在甲板中央,他向後一仰,背靠船舷喘著粗氣,一麵滿臉堆笑地望向蕭木客:“蕭爺要換門閂啊?好說,好說。木的五個銅貝,鐵的二十個。你要的話可以便宜點。你想換哪一種?”
蕭木客不吭氣,出神地盯著攤在地上的女屍,眉頭微微蹙起。半晌,他一步步靠上前去,俯下身,仔細端詳死者泡脹的麵目,又大致查看了一下屍體裸露在外麵的皮膚肢體,最後把左掌伸至其背部,托起屍體的上半身,右手攏住女屍濕淋淋的頭發,輕輕拉扯著使她頭向後仰,露出一截發綠發脹的頸項來,上麵印著一道清晰的深紅色的溝痕。小心地擱下屍體,他直起腰,在衣襟上擦著手:“這女人似乎是自縊而死的。”
“不可能!”言不悔筋疲力盡地爬上船來,一屁股坐在甲板上,雙手抱頭:“她如果不是被人勒死的,那也是被迫上吊的。你們……別說這種推卸責任的話……明明大家都聽到了她呼救的聲音,為什麼你們不讓我去救她?是我們害死她的!”
“唉,你這人怎麼就執迷不悟呢?”毛相遠撐著傘慢慢地踱了過來。他已經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左手捧著一隻漂著指南魚的水碗。掃了下甲板上的女屍,他搖搖頭,沉緩道:“就算我們先前聽到的求救聲是人類發出的,也該是個五六歲的小女童。這女人少說都有二十了,怎麼可能是那艘船上呼救的人?”
蕭木客偏頭睨了風樹一眼,沒有說話,眼中卻透出詢問的神色。
風樹朝他遞了個眼色,以僅有對方能聽見的音量道:“一會兒再跟你解釋。”
蕭木客垂下眼瞼,視線鎖定在女屍脹大無法分辨原貌的臉部,眸中閃過一道不明的光。
“不,就是我們害死她的!我們剛才明明可以救她的……”言不悔麵朝屍體坐在濕滑的地板上,眼光黯淡,精神萎靡不振。
依舊牢牢盯視著女屍的麵龐,蕭木客冷然道:“從屍體的情況來看,這女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
“不錯,”風樹看看腳下仰躺的屍體,又看看蕭木客,凜冽道:“依我看,死亡時間至少在兩天以前。換句話說,這女屍跟我們沒任何關係,隻不過湊巧漂到我們的船附近罷了。”
“不,我不信,你們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言不悔一味地搖著頭,滿臉負疚之色:“是我們見死不救害了她,我們跟動手殺死她的人沒多少分別……”
完全把言不悔當做空氣,蕭木客眉心輕折,不帶一點感情的眸光朝著風樹的方向微微一滑:“可是……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女人。你不覺得她有些麵熟嗎?”
“不覺得,”風樹聳聳肩,瞳光在屍體麵上轉了一轉,篤定道:“我從沒見過她。”
“我是向來不記人的長相啦。也不知道見過這女的沒,不過……”毛不拔歇夠了,神采飛揚地撲到屍體跟前,蹲下身去,一把拔下屍身頭上的金簪,之後,順勢抓住女屍散下的頭發向上提起,另一隻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摘下了屍首耳垂上亮晶晶的耳璫。鬆開手裏的發絲,他又扯過女屍的一隻胳膊,將上麵套著的兩個鐲子抹了下來。死死攥著幾件首飾,他得意洋洋地笑起來:“這套首飾很特別,應該是專門訂製的,市麵上沒得賣。我在許家莊的時候,曾見蘭飛揚的一個姬妾戴過。”
“毛不拔!你怎麼可以這樣?”言不悔一下子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向毛不拔走去,語聲帶著哭腔:“我早就看不慣你這種做法了!隻是平日在外麵我要全心全意保護少將軍,沒空教訓你。今天這個姑娘是因為我們而死的,你怎麼還下得了手?快把東西還給人家!”
“怎麼,你眼紅了?”毛不拔往後退了幾步,嘿嘿一笑道:“大笨石,這屍體是你幫忙弄上來的,我自然不會虧待你。你看,這屍體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最上等的綢緞做的,我特意留給你的。你把這身衣服剝下來,洗幹淨晾幹了可以賣不少錢呢!”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言不悔怒不可遏,拳頭緊攥到發顫,繼續向毛不拔逼近:“為什麼你可以連一點歉疚都沒有?這一次,我決不允許你這樣褻瀆死者!把東西還來!”
“你想搶我的東西?喂,大笨石,你不是一向自詡正人君子的嗎?”毛不拔見勢不妙,火速把掌中的首飾塞進百寶囊裏,拔腿就跑:“爺,二伯,救命啊!他要搶我的東西!”
“可惡!你實在太不像話了!快把東西還給人家!”言不悔義憤填膺地吼道,縱身追了上去。
“蘭飛揚的姬妾?”蕭木客喃喃自語道,垂首盯著自己的指尖,頃刻又昂起頭來看進風樹的眼睛裏:“沒錯,我想起來了。這女人確實是蘭飛揚的姬妾。那次蘭飛揚傷了胳膊,我送他回去時曾在他的住所見過一麵。”
“是嗎?”風樹懶洋洋地一笑:“看來蘭飛揚命中克妻啊。”目光落回屍體身上,他的麵容漸漸嚴肅起來,聲音也變得冷硬:“我覺得奇怪的是……這女屍看起來好像在水裏泡了好幾天了,可是海中那麼多魚蝦,還有什麼食人的怪物,屍體怎麼可能完好無損?”
“喂,你們兩個……”望著侄兒與言不悔在濕漉漉的甲板上繞著圈子跑得磕磕絆絆的背影,毛相遠長歎一聲,緩步行到風樹身邊,定定看著攤在眼前的屍身,若有所思道:“我懷疑……這屍體之所以浸在水中好幾天卻沒有被海魚啃食是因為……”停頓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偏臉望向大船後方的海麵,續道:“也許這屍體不是直接泡在海裏的。我覺得,屍體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應該不是巧合。”
“屍體……原本在那艘鬼船上?”風樹麵色微變,但隨即又恢複了一貫的冷峻:“屍體在水裏泡了幾天……也就是說,那船本來是沉在海底的。但它今天又浮上來了。那麼,剛才的沉沒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它還會再出現的。”
毛先生點點頭,沉重道:“那艘船就是時而浮起,時而沉沒的吧。你應該注意到了,它是豎直沉下去的,並沒有翻倒或者斷裂。這樣……下一次它又可以煥然一新地出現在海麵上。”
“對了,”忽而想到了什麼,風樹一拍頭,雙目沒有焦距地梭巡著茫茫海麵:“我們現在到哪兒了?不是說要去那個什麼‘杜石島’泊船?這個航向對嗎?”這時,海上的風更猛烈了,一紋一紋的雨雲都向著海天交界處快速地流動,雨勢逐漸在減弱。閃電早就看不見了,雷鳴之聲也慢慢遠去,天色已經明亮了一些,隻是浪依然很大,船身顛得十分厲害。
“我們本來是向著那個小島行駛的,”風樹偏轉身體,凝注著船頭的方向:“後來為了躲那艘船掉過一次頭。再往後就一直以‘之’字形的路線前進,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是回盤龍島去呢。應該再轉一次向才是。”
“問題就出在這裏,”毛相遠將浮著指南魚的水碗遞給風樹,朝著船頭踏了幾步,指著前方海麵上一個小小的黑點——似乎距離大船很遠的地方,有一座三角形的島影孤寂地浮在海上:“那裏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杜石島。我實在想不明白我們是怎麼繞過來的……你再看看指南魚,自從遇上那艘船,就完全亂了。”
風樹雙手捧住碗,老練地將其端平了,隻見剪成魚形的薄鐵片一直旋轉著,始終定不下來。將水碗交還給師父,他感到一絲不安盤踞在自己的心頭,並開始生根發芽:“我想,這件事情大約隻是一個開始。”
毛相遠再度喟然長歎:“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
“爺,二伯,幫幫我,大笨石發瘋了!”毛不拔狼狽地奔過來,一矮身子,從風樹與蕭木客之間鑽了過去,又接著向前衝:“你們也說那女人是自己上吊死的,他非要拿這個當借口,搶我的東西!”論起內力修為,他遠遠不如對方。但言不悔身形高大,在不很寬敞的甲板上本就有些展不開手腳,昨夜又摔傷了後背,行動頗不協調;而毛不拔身材矮小,動作靈活,加上那一股誓死保衛財寶的勁頭,言不悔竟追趕不上他。兩人一直圍著船艙不停地兜圈子。
“嘖,”風樹眉心一沉,正要開口喝止,言不悔恰好迎麵跑來。他彎下腰,似乎想要學著毛不拔剛才的樣子從三人之間穿過,不料腳底突然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倒,直挺挺地對準蕭木客撞了過來。不可思議的是,後者身子一掙,晃了幾下,竟未能避開,被言不悔衝得往一旁傾去,踉蹌著跌向濕冷的地麵。
風樹嚇了一跳,一把拽住蕭木客的左臂,另一隻手同時伸出,扶上對方的右肩,幫他穩住了身體:“你怎麼了?”觸手之處感覺一片黏膩,風樹又是一驚,小心翼翼地鬆開手,掃了下自己的雙掌——點點刺目的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