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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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好位於風樹正後方的劉大見狀大驚失色,抬起手臂指著那個幽靈樣的白色人影,一麵踉踉蹌蹌地連退數丈,一麵發出狂厲的嘶叫。漆黑的雨夜裏,他清楚地看見,一個白影憑空出現在風樹身後,如同水滴落在幹燥的泥地上那樣,空氣中一下子凸現出一道人形的身影。但最令他震撼的,卻是那個影子的“手”和“軀幹”出現的順序:仿佛先是那隻手遽然從半空中冒了出來,身體的其他部分才緊跟著浮現。餘下的四人紛紛應聲回頭,又一齊順著劉大手指的方向望去。下一秒,他那個虎背熊腰的弟弟和趙偃也加入了驚叫的行列,毛不拔跟言不悔卻頗為平定,甚至帶著一些茫然,好像不明白他們三個為什麼發出駭人的大叫。
    被鉗製的左臂竄起一陣鈍痛,風樹感到軀體被一股巨力牽引著,不由自主地朝後傾去。心頭一凜,他卻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任由手的主人扯著自己退到沙地以外——一種名為“預兆”的、極為敏感的神經衝動提示他:順從對方的意願並不會發生危險。
    幾秒鍾之後,那隻力量奇大的手放開了。風樹灑脫地一旋身,卸去繼續後仰的趨勢,站穩了身體。抬眼睨視著站在自己麵前的人,慍怒的情緒在他胸膛上起伏,繼而浮上他年輕英俊的麵容:“你這家夥又想幹什麼?船上那件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蕭木客平視著前方樹幹上某一點,表情與往常相比並沒有多大變化,隻是眼神極其銳利。風樹隱隱感覺到,對方淡定的外表之下,隱藏著比海嘯更狂暴的怒意。
    沉默了一陣,蕭木客挑起眼皮瞥了風樹一下,低沉道:“竟然站在那種地方,你活得不耐煩了?”
    風樹從鼻腔裏發出一個譏諷的單音:“那種地方?蕭兄可否賜教一下,那片沙地到底是哪種地方?”
    三名蓑衣大漢止住了叫嚷,驚疑不定地瞪著風樹與蕭木客。“你、你……你是……”劉大的手還是那麼直挺挺地伸在半空中,對著蕭木客。囁嚅了半天,他終究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大哥,別亂指!”劉三搶上前,按下他的手。趙偃不敢落單,急惶惶地趕過來,擠在兩兄弟之間。劉三把眼光投向風樹,猶豫了一下,訥訥道:“少兄,你……你認識……這個……鬼?”
    似乎沒有聽到旁人的言語,風樹眯起眼睛看定蕭木客,烏黑如墨的雙瞳中射出一抹奇怪而懾人的光,說不清是不滿還是不屑,總之就一直那樣一言不發地望著對方,像是一種無聲的挑釁。
    “蕭爺,你怎麼來了?”毛不拔緊緊抓著係在腰上的百寶囊,笑容可掬地跑到蕭木客跟前,急切道:“你找到那個穴了嗎?嗯,即便沒有你們想找的那個東西,有其他值錢冥器的穴也行啊!路上有沒有發現什麼好東西?”
    眉心輕折,蕭木客扯了下風樹的衣袖,厲聲道:“你不該來這裏的。先出去再說。再過兩個多時辰天就亮了,天亮以前的那個時刻是最危險的。”
    風樹冷哼了一聲,正要開口,卻莫名地偏頭看向自己斜上方。夜空被鬱鬱蔥蔥的樹冠切割成一片一片散落的黑色琉璃,唯有絲絲縷縷的雨霧不受影響,輕盈地纏繞其間。眼睛自動框定的景物看起來並無異常,他想要收回自己的視線,驀然,黑色的天幕上躍出一團紅色光斑來,這點紅光出現得非常詭異,像是一股鮮紅的血液噴濺到天空中所形成的。幾乎同時,周圍響起了低低的說話聲,聲音似是來自腳下,仿佛有人在地底咬牙切齒地念著什麼。低語聲轉瞬即逝,紅色光點卻輕悠悠地飄舞著,慢慢飛向下方的七人。
    顯然看見了這個妖異的光斑,蕭木客麵色一變,背過身去,擋在風樹前邊,削薄的唇形,淡淡吐出兩個字:“閉氣。”言罷,他揚起頭,戒備地盯著半空中緩緩飛舞的一點紅光。光斑緩慢而堅定地飄向毛不拔,卻沒有停留,而是越過對方的肩頭,在霧氣中忽左忽右地穿行。最後,它悠揚地撲到那三個大漢頭頂上,盤旋了一會兒,終於徐徐地降下,飄落在趙偃的背心處,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風樹皺了下眉,附在蕭木客耳邊,壓低聲量:“這是怎麼回事?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話音沒落,趙偃已經睜著眼睛、直直地向前倒去,那具壯實的身軀“撲通”一聲重重地砸在地上。站在他兩側的同伴一震,連聲呼喚他的名字,卻得不到回應。二人對視了一眼,劉大戰戰兢兢向前挪動幾步,將那趴在地上的魁梧身體翻過來,用顫抖的手去探他的鼻息。驚覺對方已然氣絕身亡,劉大雙腿一軟,跌坐在泥濘的地麵上,失聲驚呼道:“死了,死了,他、他死了!”
    眉頭擰得更緊了,風樹大步流星地踱到屍體側麵靠近頭部的地方,彎下腰,按了按對方的頸動脈,果然已經感覺不到生命的跳動了。除去屍身上濕淋淋的蓑衣和鬥笠,他細細察看死者的頭頸和裸露在外麵的肢體,卻找不到一點傷痕。“致死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喃喃自語著,他伸手去解那身沾滿泥水的衣服。
    “不用看了,找不到什麼痕跡的,”蕭木客冷然道:“他的身體一切正常,隻除了心髒停止跳動這一點。”停了一停,他不由分說地上前揪起風樹,聲線中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峻厲:“不想跟他一樣死在這裏的話,就趕緊離開這林子。”
    拍開蕭木客的手,風樹毫不退縮地直視著他近在咫尺的目瞳,綻出一抹不含絲毫愉悅成分的微笑:“蕭兄,你逛夠了就自己回去吧。我們才進來沒多久,”揚起的嘴角漸漸收斂,他一甩頭,堅決道:“我最討厭做事情虎頭蛇尾、半途而廢。如果沒有令人滿意的發現,我是不會走的。”
    蕭木客以幾不可聞的音量歎了口氣,輕聲道:“我沒說就這樣放棄。這樹林陰氣太重,現在呆在裏麵很危險。我們先退出去,等白天再來。”
    “說的也是,”毛不拔鬼鬼祟祟地探過頭來,瞄著地上的屍體,閃閃發光的小眼睛裏現出一絲膽怯:“爺,看起來……這林子裏的鬼很厲害。我們還是白天來比較穩妥,反正這個地方當地居民是絕對不會來的,白天也不怕被人看見。”
    “沒錯,少將軍,你就聽一次勸吧,”言不悔掙紮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嗓音沙啞道:“我答應過要保護你的……如今,眼看你身處險境,我豈能坐視不理?少將軍堅持不走的話,我唯有以死相諫!”
    風樹抱著手,寒森森地一笑:“那你還等什麼?趁早去吧。”這個時候,他在自己視野的一角,感覺到有某種異物闖入,卻又稍縱即逝。微微閉了下眼睛,他側目掃視著那東西出現的方位,隻見一株極粗的大樹後揚起一截黃色的緞帶,正隨著夜風上下翻飛。蕩了六、七下後,那根黃帶子又一次擺動到大樹後邊,就再也沒有飄回來,大約是被枝條勾住了。“什麼東西?”霎時間,一股無法形容的不安襲擊著他。心裏有些躊躇,他卻像被什麼操控著似的,身不由己地朝那棵樹走去。
    “你去哪裏?”蕭木客微微蹙了下眉,跟在風樹身後,冰眸中劃過一道含義不明的光。
    離著那棵大樹還有兩三丈,風樹倏然住了腳,定定注視著腳下濕漉漉、遍布亂石雜草的地麵。一簇倒伏的野草旁邊,濕潤的泥土上印了一個清晰的、打著赤腳的腳印,這個腳印很小,好像屬於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屈起肘部碰了下後麵的蕭木客,風樹把那個怪異的足印指給對方看:“這裏即使有別的人,也應該是懷著跟我們相同目的的發丘者吧。怎麼會有小孩子?除非……”他沒有再說下去,唇角勾起一抹的淺笑,那笑很難用語言描述,裏麵混雜了太多細微的情感,似乎說話人正在緬懷一段遙遠的記憶。
    眸光觸到那個小腳印的刹那,蕭木客倒抽了一口涼氣,暗灰色的瞳孔急劇收縮。但他立刻恢複了疏離淡漠的意態,單腿跪下,仔細察看著地上的足印。不一會兒,他直起身子,把附近的地麵掃了一遍,麵無表情道:“根據足印的方向,那東西是從左側的樹林深處過來的。看起來……到達沙地以前,它一直以直線前進。”指了下左前方幾叢伏向地麵的野草,他輕輕拔出劍來:“它是從那一帶出來的。那裏……還有東西。”
    風樹聳了聳肩,邪魅地一笑:“過去看看吧。”語畢,他一馬當先地走向蕭木客指出的那個地點。那裏著生著幾棵直徑遠遠超出其他樹木的參天大樹,他之前看到的黃色緞帶正是消失在其中一株的後麵。那幾棵樹不僅異常高大,而且彼此之間靠得近極了,它們的樹枝相互交錯重疊在一起,像是一張虎視眈眈的綠色大網。蕭木客僅是指點了一個大致範圍,風樹的行進路線卻十分明晰,似乎他確切地知道對方所說的“東西”在什麼位置。
    怔了一下,蕭木客邁開腳步,亦步亦趨地走在風樹後麵。盯著前方穩健的身影,他微微上挑的鳳目中露出一絲狐疑。輕輕地搖了下頭,他冷淡道:“剛才,你說了‘除非’兩個字就沒有下文了。你原來想說什麼?”
    “沒什麼,”風樹輕若無聲地笑了笑,懶懶道:“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我突然想起,其實我那麼小的時候已經跟著我爹下地了。所以說,進這林子來找穴的人未必不會有小孩。不過,別的小孩應該沒有我那麼厲害啦。”此刻,他離那幾棵團團抱在一起的、極粗的樹已經不到一丈。警覺地抽出長劍,他打算加快步伐走過去,卻猛地改變了主意,轉向左側,一步步走近一株毫不起眼的大樹——他自己也不知道理由,好像非得這樣做似的。
    信手撥開垂到額前的頭發,蕭木客不動聲色地緊隨其後。驀然,腳下傳來異常的觸感,似乎踏上了某種細長柔韌的東西,他眉梢微微一挑,定下了腳步。垂首巡視著近旁的地麵,他發現,腳底的濕泥中臥著一段繩索狀的暗色物體,大半嵌在土裏,露出地表的部分約有半尺來長。
    “這不是……”蕭木客低喟一聲,俯身從泥裏拉起那個長條形的東西,提到眼前細細端詳。這東西其實很粗陋,是用幾根極細、極有韌性的藤條編織而成,上麵沾滿了泥漿,又被經過的人和動物踐踏過許多時日,卻能明顯地看出編織手法極其繁複——有的地方繞成許多小圈,有的地方打著結,有的地方織成扁平的席狀,顯是有人刻意為之。然而,這個看似頗費心血的編織物既不美觀,也很難想象有什麼實際用途。深深吸一口氣,他放開手,任由掌心編成奇怪模樣的藤條墜下,沉靜似海的眼睛裏流動著深不可測的光芒。
    “喂——”風樹蹲在前方一株樹下,神情凝重地向蕭木客招了招手:“你過來看看這個。”
    撩起衣襟拭去手上的汙泥,蕭木客一聲不吭地行到風樹旁邊,一段同樣的藤條編織物闖進了他的視野。不一樣的是,這一截編織起來的細藤盤曲在樹幹周圍,彎成一個環,接口處空了一段出來,兩頭都帶著清楚的受力痕跡——這些織起來的藤條本來是拴在樹上的,卻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扯斷了。
    瞟了下自己走過來的方向,蕭木客淡淡道:“那邊地上也有一段。我猜,對過的樹下也應該能找到這種東西。按說,上麵綁著這東西的樹一共應該有六棵。這是鎮邪的,使用時要圍成一個六邊形。”
    “鎮邪的?”默默重複著這三個字,風樹拍了下蕭木客的肩膀,疾步走向不遠處三株呈“品”字形生長的大樹:“如果真的存在一個鎮邪的‘六邊形’,方才那棵樹就是其中一個頂點,而這幾棵樹,恰好位於‘六邊形’的中心。如此說來,邪物就在這些大樹附近?”
    兩人眼前這三棵樹的直徑都在一丈以上——實際上,這樣粗細的樹一共有五株,其中三株排列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另外兩株像哨兵一樣矗立在兩側稍微靠前的地方——這麼說也許不太準確,中部那三棵大樹是緊緊挨在一起的,樹幹之間沒有一絲縫隙,兩邊的樹卻與它們隔了約摸半尺,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這五棵大樹的位置是精心安排下的,分布成一個完美的對稱圖案。不久以前,風樹便是看到其中某棵樹後有黃色的緞帶飄舞,才走過來一探究竟。不過,直到這時他才發覺,自己原先的視角隻能捕捉到一個平淡無奇的“側麵”;現在站立的處所,卻可以把這幾棵樹木的“正麵”盡收眼底——中間那棵最粗的大樹底部有一個四尺多高的樹洞,洞裏影影綽綽,似乎藏有什麼東西;洞口攤著一堆碎石,石塊裏壓著幾片黃色的緞子,樹枝上也挑著一些;亂石堆外側的泥沼中躺著一截青白色、大拇指粗細的金屬鎖鏈。
    “感覺……好像……曾經有什麼東西被關在這裏……”風樹舉起長劍,謹慎地跨過石堆,站在樹洞前,左手扶著樹幹,弓起身子,小心地窺探洞內。然而,不到一秒鍾,他又直起身,猛地向側邊躍開一步。
    “怎麼了?”蕭木客搶到風樹身旁,探手拽了下他的腕部,視線卻滑向自己正對麵那個黑黝黝的樹洞。洞不大,但有兩處死角——站在外麵怎麼也看不清楚洞穴兩側的情形。眉峰稍聚,他再次扯了下風樹的手腕,淡淡地問道:“剛才你看見什麼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蕭木客隱約聽到一串幼兒的笑聲夾雜在自己冷冷清清的聲線裏。向來涼薄朦朧的雙眸瞬間凝煉起來,透出一絲精光,他屏息傾聽著周圍的一切響動。但是,當自己的聲音散盡時,那個笑聲也消失了,耳邊隻有呼嘯的風聲。
    “沒什麼,”風樹回以一個明朗的笑臉,用眼神示意蕭木客讓開。他重新站到樹洞前,矮下身子,將手伸了進去,不一時,從裏邊掏出來一個長發蓋臉的、髒兮兮的布娃娃。這個布偶長約一尺,白布縫製的身軀和臉蛋,沒有穿衣服,五官是用黑色和紅色兩種絲線繡的,做工不甚精細,造型也極普通。隻有布偶頭上長長的黑發比較特別,看起來竟像是用真人的發絲所製。
    粗魯地搖晃著布偶,風樹沉聲道:“剛才我往樹洞裏看時,它坐在角落裏對著我笑,那種……不懷好意的笑……真是不明白,為什麼要把人偶的頭發做得那麼長?一看就感覺很……妖異……”
    蕭木客劈手奪過風樹手裏的人偶,一字一頓地說:“我相信這個布偶剛剛做好的時候,頭發並沒有這麼長。”言罷,他轉身望著地上殘破的石塊、黃色緞帶和金屬鏈子,語聲漸漸沉重起來:“你注意到沒有?碎石、帶子和鎖鏈上麵都有符文。”
    “是嗎?”風樹走近亂石堆裏,撿出幾塊破碎的石頭一一驗看,又抽起壓在石塊下麵的緞帶檢查了一番。最後,他拉過那截青白色的金屬鏈子,抹去上邊的泥沙,用指腹輕輕撫摩著凹凸不平的鏈條表麵:“這鏈子上麵刻的符文,跟石塊上所刻的,似乎不一樣。不過應該都是屬於同一類型的文字。這種符文我們見過很多次了,像是文字,又像是圖畫……至於那幾根帶子,沒見到上麵有什麼符文,不過有暈開的紅印子,可能是原來畫上去的符文被雨水洗掉了。而且,這些東西……我覺得……都是人為破壞的……鏈子是被利器斬斷的,緞帶是用手撕開的,那些石塊……那個地方原本應該立著一塊巨石,用來堵住樹洞,後來被人用內力震碎了……”
    蕭木客輕輕地點了下頭,低沉道:“還有最外圍那些編織起來的藤條。這四重束縛,都是為了鎮壓關在樹洞裏的東西。沒想到……有人故意把它放了出來。不知道它現在在什麼地方。”瞥了下手中的布偶,他把刀插在地上,扯過那條斷開的金屬鏈,從下至上一圈圈繞在布偶身上:“因為這個娃娃在洞裏,我擔心……那東西還會回來。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林子,晚上我沒有把握對付它。”
    隨著人偶被那根青白色鏈條纏住的部位越來越多,二人身畔驟然響起一陣輕輕的抽泣。那哭聲聽起來很稚嫩,像是小女孩的嗓音,卻沒有孩子特有的那種生氣,反而透著一股空洞幽冥的氣息。
    英挺的劍眉向下壓了壓,風樹瞪著蕭木客手裏的布偶,低徐道:“這聲音……是它發出來的?”
    蕭木客沒有說話,自顧自地繼續著手上的動作,一直把金屬鏈子繞到人偶的頸部。一陣冷風卷過,布偶細細軟軟的頭發揚起來,露出了黑絲線繡的眼睛,隻見那一對烏漆的眸子裏正緩緩地流下兩道極細的血線,橫過麵頰,直掛到下頜。與其同時,那童稚的哭泣聲漸漸低下去,終於聽不到了。
    蕭木客長出一口氣,把那隻脖子以下都纏滿了鏈條的布偶扔回樹洞裏,冷冷道:“快走。”
    風樹無言地點點頭,側轉身體開始往回走。蕭木客緊緊地跟在後麵,始終與風樹保持著相同的行走速度,
    這時,沒有任何征兆地,雨突然大起來,密密實實的雨點狂暴地砸落,在天地間扯起一道道白線。頃刻,風也跟著變得猛烈,呼嘯著在林間橫衝直闖,遠處仿佛漂來了“殺——殺——”的聲音。
    像是受到某種誘惑,風樹放慢了腳步,回頭看向正後方。眼睛似乎擁有了自我意識,慢慢地轉動著,最後定格在距離二人一兩丈遠處一株大樹的樹冠上。周圍的一切事物都被夜染成了黑色,近乎密不透風的枝葉間,冒泡一般湧出十幾個乳白色、柔和的光斑。這些白光蠕動著,宛如在尋找出口,慢慢將四周漆黑的夜色推開,朝著各個方向輕飄飄地飛出去。
    蕭木客渾身一震,死水不興的表情第一次有了裂縫。他沒有駐足觀望,而是當即別開自己的視線,同時伸出手去,緊緊抓住風樹的上臂,推著對方慢慢地向前移動。
    扣著自己的那隻手冰冷剛硬,猶如沒有生命的鉗子,風樹能感覺到蕭木客的肌肉因為緊張而微微繃起。他下意識地隨著對方挪動腳步,卻一直將頭顱扭向身後。雨霧中,幾片白色的光點一明一滅地左右飛舞,接著緩緩地鼓脹起來,樹枝一樣開始分叉。閃爍的白光直射到他的眼球中,激起一陣酸澀的不適感,但他就像著了魔一般,怎樣都無法轉移目光。
    這時,周遭的霧氣忽然變濃了,打著旋兒在林間遊蕩,如同黏度很高的液體被攪拌時所呈現的樣子。白霧迅速吞噬著身邊的一切,包括那些蠕動的光團。刹那間,風樹產生了一種錯覺,如果自己此刻遞出手指,一定能接收到實體的觸感。驀地,濃霧中傳來一陣地動聲。這個聲音詭異極了,聽上去分明遠在十幾丈以外,卻直接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髒,依稀覺得整個森林都在搖動。
    蕭木客應聲止步,警惕地轉過頭去。兩人的眸光不約而同集中到了白霧裏某個方向——聲音的來源處。霧,越來越濃,步步緊逼過來,回旋飄蕩在他們四麵,有若傳說中吸食萬物的漩渦。厚重的霧氣漸漸占滿視野,一切景物都隱沒在霧中,隻有地動聲仍在持續。再過一會兒,這怪聲也消失了,剩下一些異常模糊的雜音,似乎聲音的主人頸部被橫切了一刀,隻能從喉嚨深處發出毫無意義的低吟。
    “這是……怎麼回事?”風樹側目瞟了蕭木客一眼,微微挺起手中的長劍。理智不斷地叫囂著,命令他“轉身離開”,身體的防禦本能卻沒有給予警示。
    仰頭凝注著徐徐壓過來的濃霧,蕭木客依然不發一語,眼睛就像是無法聚焦,明明直麵著洶湧的煙霧,卻似乎沒有在看眼前的霧氣,而是盯著白霧後麵的什麼東西。沒有任何先兆地,他銳利的眸子裏陡起一線波瀾,跟著狠狠拽了下風樹的胳膊,大吼一聲:“快跑!”
    就在這個時候,仿佛為了解釋他的話一般,四周的霧氣瞬間消褪,成了薄紗樣的透明色澤,原本被掩蓋的東西一下子跳了出來,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三四片閃動的白光已經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那些光點浮在二人上方,蠢蠢欲動,扭曲著扯出各種形狀。
    風樹隻匆匆地掃了一下,就被蕭木客拖著疾奔起來。微微閉了下眼睛,他急轉回頭,掙脫對方的手,自己展開輕功,朝著來路的方向飛掠。蕭木客緩了一步,有意無意地走在後麵,遮住他的背部。
    兩人一路疾奔到沙地邊,隻見言不悔與那姓劉的兩兄弟還站在原來的位置,滿臉焦急地左顧右盼,毛不拔卻回到了那個深深的沙坑裏,手持鐵鏟,正十分起勁地往下挖掘,嘴裏還咬著幾片金葉子。
    蕭木客既不回望,也不停步,隻放慢了速度,冷冷丟下兩個字:“跟上!”話音沒落,他已經越過風樹,徑自走向自己的左前方,在一棵棵參天大樹之間飛快地穿行。
    風樹微微一怔,眸中現出一絲疑惑。他注意到,蕭木客選取的前進路線很是曲折,步履卻非常堅定,像是有著某種確切的目的。隱隱約約意識到了點什麼,他深吸一口氣,縱身追了上去。從開始奔跑到現在,他始終不曾轉頭探看那些白光的動向,一種直覺讓他相信,它們不會對自己造成任何威脅。
    “少將軍!”言不悔望著兩人漸漸融入夜色中的背影,茫然地叫道。脊背上仍然流竄著一股火辣辣的劇痛,他咬咬牙,一瘸一拐地趕了上去,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少將軍,發生什麼事了?你別著急,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跟著你保護你的!”
    兩個蓑衣大漢對看了一眼,拔腿就跑,轉眼便超過言不悔,緊緊跟在風樹身後。此時,他們腦中一片空白,無力思考任何事情,軀體也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僅僅憑著求生的本能拚命移動腳步。
    小心翼翼地從嘴裏取下金葉子裝進百寶囊中,毛不拔一麵收起鏟子,一麵抹著臉上的沙塵雨水。之後,他拎著燈躍出大坑,四下巡視著,慢慢走近兩三丈遠處踉踉蹌蹌的言不悔,嘴裏不滿地咒罵道:“根本什麼事情都沒有,跑什麼嘛!好容易才順到點值錢的東西,又給你們攪了!”
    快步走在蕭木客身畔,風樹一邊前行,一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周圍的一草一木。他敏銳地覺察到,每隔一段距離,樹皮上就會出現幾道深深的、彎曲的劃痕,組成一個形似花苞的圖案。心念一動,他斜睨著近旁的蕭木客,沉聲道:“你在樹上做了記號?”
    蕭木客沒有立即回答,比了個“不要出聲”的手勢,側耳傾聽著什麼。半晌,他長出一口氣,輕輕地點了下頭,麵無表情道:“你試試一直盯著那些樹的葉子看。”
    “嗯?你指的是做了記號的樹?”風樹偏過頭,掃著身側一棵棵一晃而過的樹木,目光始終鎖定某個高度。終於,那個花骨朵樣的記號映入了他的眼簾。風樹停下腳,向那株樹邁了一小步。
    “不要再靠過去了,”蕭木客也住了腳,站在風樹身後,探手按著他的肩頭,平靜地說:“就站在這裏。”夜風中,他披散的頭發在臉上投下大片陰影,整個人透出一股不可捉摸的凝肅。
    “知道啦,”風樹顯得有些不耐煩,往旁邊讓了一步,避開蕭木客的手。他先盯著刻在樹幹上的奇怪圖形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揚起頭,將眼光移向空中的樹冠。冷風挾著大滴大滴的雨點迎麵撲來,為了使仰望的視線不受到阻礙,他用手指撩起垂到額前的亂發。大樹繁茂的枝葉與夜幕連成一片,入目盡是一片濃黑如墨的顏色,那仿佛要將人吸入其中的深黑讓他心底湧起一種奇異的、無法言喻的感受。說不清過了多久,樹葉間突地閃現十幾點微光,忽明忽暗,每隔幾秒鍾就閃一次,但各個點閃動的頻率並不一致。
    “又是那種東西嗎?”風樹喃喃低語道,目不轉睛地凝望著葉片之間那些詭異的光點,隨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測:“不,不是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些光亮的東西……看著它們的時候會感覺在與人對視……對視?對視!”霎時間,一個影像在他的腦海中靜靜成形:無數隻眼睛透過樹葉的間隙,陰森森地注目著自己。
    風樹微微一驚,強自鎮定著向後退去。不經意地,目光落在最下邊一根枝條上,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兩隻眼睛隱在一簇樹葉後麵,用不懷好意的眸光對自己審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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