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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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公元年初春,曲阜,城西,樹影婆娑的大片墓地。
    夜的帷幕早已落下。這晚,月亮沒什麼光澤,嵌在無邊的黑色當中,看起來隻那麼細細彎彎的一抹,卻罩著一層詭異的紅暈,像一隻充血的眼,冷森森瞪視著大地,又如同死神染血的鐮刀。
    最近頗受魯君器重的散大夫,一早帶了家宰(管家)、祝宗(掌管祭祀、祈禱的家臣)連同二十幾名家仆出門祭祖,孰料竟是一去不返,音訊全無。此刻,散家的十多個下人正打著火把來尋找。
    春寒料峭,墓地裏滿是光禿禿的枝杈和隔年的枯草,其間不時隆起一兩座灰黑的土塚,偶爾也看到殘損的石柱石雕,或是燃盡的香燭,以及盛放祭品的器皿——都覆了薄薄一層霜。草叢中隱約露出蜿蜒的小路,錯綜複雜,寬窄不一,似是行人踩出來的。眾仆沿著墓地北部一條小道緩緩前行,一麵不住地四下張望。
    突然,內裏一個青年指了指天空,怯怯地說:“看,月亮……好奇怪,泛著紅光,就像……像……血的顏色……太不吉利了。你們說,主子爺他會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呸,你懂什麼!”旁邊一名須發灰白的老者啐了一口,低聲道:“月亮披紅紗,說明第二天是陰天,很可能要下雨。你小子……居然說出那種話,哼,才真個是觸黴頭呢!”
    “真的嗎?可是……”青年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老人扭過頭來,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可是什麼?說啊!”
    “我……”青年避開對方的視線,囁嚅道:“那個……您還記得嗎?上個月……主子爺挺寵幸的一個嬖人……難產……沒了……那天晚上,我就看到、看到……月亮也是這樣……發紅……”
    “你還說!”老仆略微提高了聲量,神情惱怒,又似乎透著點緊張。
    “咳,吵什麼?這不明擺著嗎,”眾仆中另一人接過了話頭:“不好的事情已經來了啊。不然,咱們幹嘛半夜三更在這鬼地方轉?”不知為什麼,他說話時將每個字音都拖得老長,顯得有些陰陽怪氣:“從天黑不見主子爺回來,家裏人就忙開了。十一個城門跑遍,守衛的兵卒都說沒見他出城;熟識的親戚朋友家,也一一差人去問了,鬧騰到快半夜,還是一點消息沒有。沒出什麼事才怪呢!不過,我可不信能在這兒找著。祭典花不了兩個時辰,咱主子爺沒瘋沒傻,儀式結束了還一直在這陰森森的地方待著幹嘛?”
    “可不是,”一個幹瘦的家仆不知何時擠到了三人跟前,手裏的火把跟聲音一並顫抖著:“雖說立春了,天比前一陣還冷呢。都要半夜了……我們在這裏瞎逛,可別撞上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打走進這地方起,一路上我總覺得有誰在盯著我們……”
    此言一出,眾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麵麵相覷。晃動的火光中,每張臉都有些微的變形,顏色慘白如鬼。半晌,一個年約四旬、看上去像是這夥家仆中為首模樣的人率先開了口:“夠了!你們這些人,在散家侍候多少年了?族裏的墓地以前來過多少回了?隻不過這一次是晚上,也無非是天黑一點,犯得著怕成這樣嗎?”說罷,他往周圍看了一圈,吞下一大口唾沫:“當然,大家還是……留心著點,不要踏到路邊的祭品什麼的,衝撞了先人。總之……沒什麼好害怕的,唔……散氏的家族墓地就在前麵不遠了,我看,咱們喊一下主子爺吧。”
    出乎他的意料,沒人響應這個提議,反而一個個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移動的足尖。四周甚至比剛才更靜了,仿佛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好一陣,一個年輕人才輕聲回道:“我看……還是不要在這裏大呼小叫的……這樣……感覺對先人……不太尊重……”
    為首的中年人微微一僵,像是覺察到了什麼,聲音低沉得可怕:“說的也是。我們……就這麼找吧。”
    年輕仆人長出一口氣,往兩邊瞟了瞟,麵上微微有些發紅——他方才撒了謊,而且沒有什麼確切的理由——聽到那個命令的一瞬間,他忽然覺得好緊張,卻又說不清自己在緊張什麼,隻是心底有個聲音不斷在說:“不可以!一定不可以!”他偷偷打量身旁的同伴,胸中滿是困惑:“為什麼別人也都不吱聲呢?當時他們也有跟我一樣的感覺嗎?為什麼……一想到要大聲喊話,我就感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是因為……”想到這裏,他打了個哆嗦,茫然掃視著身周:“是因為我害怕會把什麼東西吸引過來!沒錯!這個地方不對勁!從一開始我就有感覺!雖然說不出哪裏有問題,雖然看不到……我就是覺得這裏有什麼……是我想太多了嗎?”
    “呀——”走在外側的一個仆人猛地一聲驚呼,緩緩矮下身子,用火把照著近旁的草叢:“這草……看這些枯草……上麵好多暗黑的……斑點……黏呼呼的……大概是醬汁什麼的……灑了……”
    為首的中年人看也不看他一眼,輕描淡寫道:“應該是有人不小心打翻了裝祭品的盒子,沒什麼稀奇的。走啦。”
    沒有人接腔,大夥兒極有默契地加快了腳步,目不斜視走過那片枯草。事實上,每個人都嗅到了微腥的臭氣——不需要用眼睛確認,也能猜出那些粘稠發黑的東西是什麼,隻是他們本能地不願承認。
    “啊——”伴隨一陣更加刺耳的驚叫,打頭那名大漢指著左方一片墳丘,渾身劇震。其他人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場麵頓時亂了,尖叫聲此起彼伏——原來,散家的墓地裏好幾個墳頭都被掘開了,黑洞洞的墓坑深不見底,猶如一隻隻剜去珠目的眼窩,散發出淡淡的腐敗、潮濕的氣息。附近的地表像是經過一場大火,草木都縮成了黑色的小團,周圍的碑石卻沒有煙熏的痕跡。幾處洞開的墓穴之間,泥土翻卷,焦黑的草根暴露在空氣當中,某種似曾相識的、醬汁樣的液體濺落一地,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拖拽著經過。
    “鬼,鬼——”一個膽小的仆人轉身欲逃。
    為首的中年人拉住他,沉聲道:“沒出息!胡說什麼?這是有人跟咱主子爺爺過不去。不過這家夥也太缺德了,等主子爺奏明國君,一定要把他找出來車裂掉!”
    眾仆中又一人道:“可、可是……主子爺都不見了……應該沒誰這麼大膽吧?這可是在王城裏,再說,咱主子爺身為朝中大夫,姑小姐又是國君最寵幸的如夫人……哎,主子爺他……不是一向和那個什麼天蕩將軍不睦?我聽說那人可邪著呢,會妖法,能召喚惡鬼替他殺人,所以百戰百勝……你們說會不會……”
    “住口!”為首的家仆力持鎮定,身子卻喝醉了一樣不住地搖晃:“那都是些無知小民瞎說的,怎麼能信?依我看,主子爺多半遭仇家算計了,倒真有可能是那個天蕩將軍無愛黑龍搞的鬼!哼,那家夥……”
    “不,不對!”一個沙啞的嗓音倏然響起,那是個留著大胡子、身材魁梧的男人。事實上,他一直是這群人中表現最為沉穩的一個——即使在那些漆黑的墓穴撞入眼簾時,他也隻是麵色慘白,攥緊了拳頭——這會兒他卻揮動著雙手,瘋子一般大喊大叫:“不對,這事……沒那麼簡單!你們發覺沒有?樹,樹不對!墳頭栽的樹,多半是冬天也不掉葉子的。上個月我來過這裏,那天下大雪,但還是能看到積雪下麵露出一點一點綠的……可是今晚……為什麼這裏所有的樹木都枯了?”
    “誰?是誰?什麼人在那裏?”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變調的語音針一樣尖銳,直刺入眾人本已驚惶不安的心。
    “哪裏有人?”“誰?”“有人嗎?”“是咱主子爺吧?”“哪兒?我什麼都沒看見!”“你看花眼了吧!這個時辰、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有別人?”“別管有沒有人了,我們趕緊離開這裏!”好不容易平靜了一些的人群再度沸騰起來。每一個人都扯開嗓子喊著什麼,有的前進;有的後退;有的與別人撞到了一起;有的盲人一般在原地打著轉兒,雙目直勾勾瞪住前方某一點……
    “喂,大家不要亂!好歹先看看哪兒有人、是誰再作打算,別自己嚇自己……”為首的家仆大力甩著頭,想逼自己鎮定下來,然而,他的聲音幹澀得隻有自己能聽見。暗夜裏,火把的光柱四處飛掠,映出身周一道道驚慌失措的人影,他感到一陣暈眩,別開了視線。就在這時,他赫然發現正對自己的黑暗當中逐漸浮出一個淡綠的輪廓,漸漸地,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那是個服飾華麗的女人,低著頭,一襲黑發直垂到腰際,雙手緊緊抱著一個嬰孩,步履蹣跚地向眾仆走來。無法看清她的臉,為首的中年人隻覺得那身形異常眼熟。“噢,”他猛地一拍頭,舒了口氣,大聲道:“沒事了,沒事了!虛驚一場,是家裏人啦!哎,你們別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了,看清楚,那個是主子爺的嬖人啊,快,過去兩個人接一下,他們可能出事了……不過,我怎麼記得……早上跟主子爺出去的人裏麵沒有她啊,她是……”
    這個中年人沒能說完後麵的話——不僅因為他從一步步靠近自己的女人身上嗅到了濃烈的混合腐肉和鮮血的氣味;也不是因為他看到了那淡綠色裙擺上大片幹涸發黑的血跡;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起了女人的名字,想起了一個月前女人難產死亡的模樣,想起了仆婦們是怎樣依照舊俗把女人的腹部剖開,取出死嬰一起下葬……然而,男人麵上的驚駭與絕望隻停留了幾秒鍾,隨著恐怖的事實在腦海中逐漸成形,他的臉孔反而鬆弛了,表情也迅速轉為空洞。事實上,他這一生的記憶都在下一刻變得模糊起來。恍忽中他似乎看到了鮮血四濺,殘碎滾落的肢體,一張鉛灰的、大半潰爛的女人的臉,一具腫脹得幾乎透明卻仍然不住扭動的嬰屍,以及後來一個極美的一身黑衣的少年……這些,就是他關於人間的最後回憶了。
    第二日。傍晚。宮中。
    魯文公立在窗前,怔怔望著半空飄落的雨絲,久久不置一詞。所有的衛士仆從都被他斥退了,此刻,房中隻剩一個老態龍鍾的大臣——相邦南宮錯陪伴著他。
    相邦,即宰相,漢以後為避劉邦諱改稱“相國”。南宮錯於魯康公四年步入仕途,平公七年已經官居相位,爵至上卿。文公即位後,以其曆任四朝、德高望重,仍命他執掌國政。
    不知想到了什麼,文公身子微微一動,卻沒有轉過來,隻是歎了口氣,又仰頭看向窗外。
    “主公,”靜立了一會兒,始終不聞國君發話,南宮錯略一躊躇,輕聲道:“臣聽說‘主憂臣死’,今日主公一直歎氣卻不肯說出自己的煩惱,可見臣下無能,老臣請領其死。”
    魯文公聞言又是一聲長歎,半晌,才壓低聲音說:“寡人那位如夫人一早就跑來嚎啕大哭,要寡人替她兄長主持公道……唉,這個不提也罷,”好像不知道該怎麼措辭,沉默了一陣,文公忽然一掌擊在窗框上,恨恨道:“四十幾口人,還有一個是當朝大夫,居然在自家墓地裏遇害……你相信嗎?這種事情竟然發生在都城,幾乎就在寡人眼皮底下!最可氣的是,召集大夫卿士們商議此事,整整一個上午,滿朝文武,沒有誰說一個字!”
    南宮錯沒有立刻回話,而是稍稍抬眼,將目光滑向窗邊,旋即收回,垂首道:“主公,事發突然,況且……整件事詭異非常,大臣們僅僅聽說個梗概,個中細節全然不知,主持公道又從何談起?”他注意到,文公扶著窗欞的手在微微顫抖,臉也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南宮錯感到眼前這位國君心中的恐懼要遠遠超出憤怒。
    “凶手是誰還有疑問嗎?”魯文公冷笑一聲,扭過頭來:“別以為寡人不知道大家私底下怎麼議論這件事的。一年以來,散大夫接連上書,指斥無愛黑龍狂悖無禮、狠毒暴虐,實在不堪委以大任,極力反對將他封為將軍。那時施大夫、臧大夫他們也一個勁兒地主張除掉無愛黑龍,如今出了這事,他們就一個個變啞巴了!”
    “這……”南宮錯皺了下眉,正色道:“主公,無愛黑龍固然跟散大夫結怨匪淺,不過……他的軍隊駐紮在望古台,那裏地近齊國,距離都城足有數百裏之遙……散家的慘案若是他所為,豈能不留半點痕跡?”
    “這個寡人也想到了,可是……”魯文公時年不過二十七、八歲,卻留著一部大胡子,南宮錯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覺得君主的麵色愈發難看了,聲音也開始微微發顫:“相邦還不知道嗎?內侍間可都傳遍了,說什麼無愛黑龍精通邪術,能夠召鬼傷人……”講到這裏,文公倏然回身,直視著南宮錯,眼神極為怪異:“對了,你不是剛從散家回來嗎?那裏情況怎麼樣?”
    “實際上……”南宮錯遲疑道:“老臣隻在散家呆了小半個時辰,大半時間都待在墓地裏。因為……那些人的死狀過於蹊蹺,目前還不敢將屍身運回家中。臣繞著散氏的家族墓地走了一圈,又仔細查看了發現死者的地點,仍是一頭霧水,不,應該說越查疑點越多……”
    “全是廢話,”文公煩躁地扯著胡須,“死狀究竟怎麼蹊蹺了?事情到底詭異在哪裏?給寡人說清楚!”
    “是,”南宮錯的聲線愈發低沉,仿佛來自地層深處:“散家的四十三名死者中,散大夫、祝宗和二十三個家仆,身體被撕扯成數塊,臣帶去的太醫和侍衛看了傷處都說死者的肢體像被活生生拉斷的,而且……很可能是徒手拽下的。更怪的是,天氣如此寒冷,不到一天的時間裏,那些屍塊已經發臭變軟。其餘十八人卻剛好相反,不但屍身完整,服飾整齊,甚至大多通體不見半處傷痕。隻有幾具屍體手上、臉上有擦傷,不過應該是奔跑中被枯枝劃傷的。”
    “竟有這種事?”文公的舉止聲氣已然恢複常態,隻是額上泌出了細密的汗珠:“那麼這些人……是怎麼死的?他們的屍身也同樣……腐爛極快嗎?”
    “那倒沒有,”南宮錯深吸一口氣。“太醫也看不出他們的死因。不過……這十來具屍身裏麵沒有血,破皮的地方滲出一種灰色的泡沫樣的東西。另外,散氏的族墓地中共有四座墳塚被掘,三座裏麵的屍骨連同棺木不知所蹤,最小那座據說埋著散大夫一個死於難產的嬖人,是上個月下葬的。她的屍身倒在距離其他死者幾十丈的地方。這具屍體……怎麼說呢?好像她麵部的腐敗速度是其他部位的幾十倍。而且……死人的雙手染滿鮮血……還有就是……臣是看不出來……可是有仆役說,她那座墳頭不像從外頭用工具挖開的,倒像是誰從墳裏麵用手刨開的……”
    “別說了!”文公喉頭動了幾下,最後啞聲道:“這事到此為止。”
    南宮錯看著君主:“主公的意思是……”
    “我什麼意思也沒有,”文公冷著臉:“散大夫一家顯然是被猛獸所傷。盡快厚葬了吧。他的爵位和封地由長子承襲。明天發個告示,提醒臣民入夜之後不要外出。別再讓我聽到關於這事兒的謠言。”語畢,他踱至幾案旁坐下,話鋒一轉:“相邦是慶父的後人吧?”
    南宮錯聞言愣了下,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老臣的家族本是‘三桓’中孟孫氏的一支後裔,不過臣出生時早已家徒四壁……”
    “三桓”,是魯國曆史上把持朝政長達百年的三個家族。事情起源於一場宮廷鬥爭——魯國第十五任國君桓公共有四子:莊公、慶父、叔牙、季友。莊公病逝後,三個弟弟經過血腥的權力角逐,最終慶父、叔牙被賜死,季友擁立莊公之子僖公即位,成為魯國的實際掌控者。作為功臣,季友受到僖公的封賞,其後人世任司徒,稱作“季孫氏”。本著魯人“親親尚恩”的觀念,季友仍將慶父之子立為卿,子孫世襲司空之職,人稱“孟孫氏”;叔牙之子也一並被封,子孫世代承襲魯司馬,稱為“叔孫氏”。三家始祖皆為桓公之子,故合稱“三桓”。後來,“三桓”逐漸坐大,向上架空了魯君,專斷國政;直至穆公之世,“三桓”開始衰微,繼而迅速走向滅亡。
    文公略一抬手,截斷了對方的話:“寡人聽說你是以博士高第被康公(文公的曾祖父)任用的?”
    猜不透國君的意圖,南宮錯的語聲染上了一絲不安:“是。”
    文公不動聲色,繼續發問:“你曾經擔任過魯國大史(掌管國家圖書、典籍的官員)?”
    “隻有兩年多的時間,”南宮錯謹慎地應對著。
    “這樣……”魯文公喃喃自語著,又一次將視線投向了窗外:“相邦想必十分了解望古台那支駐軍的來曆吧?給寡人說說好嗎?”
    “主公,”南宮錯微微頷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這件事……魯國各種文書卷宗鮮有記載,老臣也是從先君及家父口中探知一二。先君不曾告訴主公嗎?”
    文公遲疑了一下,低聲道:“父親提過,可他在彌留之際,語焉不詳。”
    南宮錯閉上眼睛片刻,又睜開來,神情幽遠而複雜:“決定修建望古台是在莊公七年。那一年,先是四月辛卯晚上看不到恒星,夜半時分,突然星隕如雨。到了秋天,又發大水,顆粒無收。舉國上下人心惶惶,流言四起。當時,慶父向莊公推薦了一個方士,那人在地圖上點了一下,說‘在此築一高台,其上建立殿宇祭祀盤古,來年必定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慶父當即表示願意自己出資出人建台,完工之後從封邑的部隊中調一千人護衛,不需花費國家一分一毫。他都這麼說了,莊公縱使心底存疑,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春秋•;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這是世界上現存最早的關於天琴座流星雨的記載。中國古代稱二十八宿為“恒星”,亦泛指常見的星宿。《公羊傳•;莊公七年》:“恒星者何?列星也。”徐彥疏:“天之常宿,故經謂之恒星矣。言以時列見於天,故傳謂之列星矣。”
    “那個方士選的地方就在魯國北界——泰山附近?”文公沉吟道,眼神更加陰暗:“後來呢?慶父調撥過去的一千人,跟如今駐紮在望古台的軍隊有什麼關係?”
    “後來……”南宮錯輕輕搖頭:“臣隻知道,孟孫氏滅亡後,元公將其封邑的散兵遊勇重新整編,收為公室所用。有人提起望古台還有支屬於孟孫氏的軍隊,元公便派了個使者去查看。不久,使臣複命說,早在慶父被除之後,孟孫氏便不再供應那支軍隊,那千把人在當地墾荒屯田,繁衍生息,已經與一般農夫無異。元公聞報也就不再理會這事了。”
    “那後來怎麼又把他們收編了?”文公遽然起身,語聲略為拔高了些。
    “其實,”南宮錯沉聲說:“他們是當時就被收編的。”捕捉到君主慍怒的眼光,他隨即解釋道:“名義上是把這支軍隊歸在公室衛隊裏的,職責仍是守衛望古台,可是從不派發糧餉。老臣想,元公的意思,大約是覺得一動不如一靜吧。望古台其實無需守衛,卻也不便拆毀,而那批人……反正不會打仗了,索性放任他們在那裏耕種自食就好。”
    “不會打仗?”文公扯出一抹譏誚的笑。
    南宮錯似乎沒有聽見,自顧自地說下去:“無愛黑龍的祖上就是當初那一千軍士的首領,據說是慶父的家奴出身,因為武藝超群被赦,名字已不可考。穆公十四年,齊師伐魯,天下皆以為全靠韓國出兵相救,我們才得以轉危為安。事實上,韓兵進入魯境以前,齊國主力一萬餘人已經全軍覆沒。”說到這裏,南宮錯的臉色嚴峻起來:“是真正意義上的全軍覆沒,沒留一個活口。韓國援軍遭遇的,隻是齊人一支策應部隊,他們以為齊國本來就沒有出動精銳部隊,並不曾起疑。齊軍則把這筆賬算在了韓人頭上。而事情的真相,隻有穆公和幾名親貴大臣知道。”
    “就是望古台那批駐軍幹的?”文公的聲音有點走調:“一千人殺死一萬餘人?他們怎麼做到的?為什麼寡人從未聽說過這件事?按說那時就應該封賞有功將士了啊?”
    南宮錯低歎一聲:“那時軍隊到底有多少人老臣也說不準。不過……現今望古台的總人口也才三千多,軍士當不超過兩千人。領兵者是無愛黑龍的曾祖父。事後,他戰利品獻上報功,可是……怎麼說呢?一方麵,穆公君臣認為以小勝大,無福有禍,一旦列國知曉這支軍隊的存在,魯國必將成為眾矢之的,恐怕滅國之日不遠。更有可能的是,別國紛紛派人來招攬他們。另一方麵,魯國向以“周禮”和“儒教”立足於諸侯間。主公一定知道吳起打了勝仗卻被魯君驅逐的經曆吧?無愛家族的人行事之殘忍寡情,尤勝吳起。倘若公諸於世,不但敗壞魯國的名聲,而且必不容於國內的儒生士人。最終,穆公決定對那支軍隊隻賞不封,將他們作為魯國的秘密武器,永遠隱藏起來,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調用,尤其不會讓它同其他國家的軍隊合作。此後,魯國打過的勝仗,記錄多是寥寥幾筆,因為參戰的一方是一支不可示人的軍隊。而他們每次作戰,必定盡滅對手,降卒也不放過……”
    魯文公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要說點什麼,卻在瞬間改變了主意,長久地沉默著,好一陣,才問道:“那支軍隊用父死子繼的方式,一直延續至今?”
    南宮錯點點頭,沉聲道:“他們直接聽命於國君,不受其他任何約束。除了國君,通常隻有一兩個重臣知道他們的存在。老國君會在臨終前把調動那軍支隊的虎符授予下一任君主。”講到這兒,他微微仰臉:“主公已經拿到了吧?”
    文公支支吾吾地答應著,心念電轉:“那晚父親召見,一定是要把那支軍隊的秘密和調動它的虎符一並交與我。可是,我整理遺物並沒有發現那種東西啊。對了,上次在望古台那個士兵說‘國君的信物’,就是指調兵的虎符吧?父親會把它藏在哪裏呢?”
    南宮錯清了清嗓子,續道:“三年前,齊魏韓聯軍攻秦,齊國請我們出兵相助,結果主公把那支軍隊派了出去……”
    魯文公輕咳一聲,有些尷尬地看向窗外。
    南宮錯恍若未聞,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時主公手頭並沒有調度那支軍隊的兵符,按說他們是不會受命的。”
    “對啊,”文公一震,疑惑地看著南宮錯:“可是……他們出兵了。”
    南宮錯長歎一聲:“沒有人願意穿著錦繡的衣服卻永遠躲在黑暗當中。無愛黑龍深通兵機,驍勇善戰,怎麼甘心一輩子過那種見不得光的生活?他早就想要出人頭地,四海揚名。接到主公的命令,他自然是順水推舟。兩年後,四國聯軍攻下函穀關,威震諸侯,天下皆知是無愛黑龍的功勞。魯國又怎麼好公然地有功不賞?那時我出了個主意,把無愛黑龍封為將軍,賜爵爵位下卿,就將望古台作為他的封地。”
    文公沒有說什麼,隻是眉頭緊鎖,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不著痕跡地瞥了國君一眼,南宮錯解釋道:“也就是給他一個虛名。表麵上他的官職是將軍,卻沒有多掌控一兵一卒;看上去不小的一塊封地,除了那支軍隊幾乎了無人煙,根本沒有賦稅可以收取。對此,無愛黑龍已經很窩火了。那幫迂夫子卻還不滿意,一點不體諒國家的危局,成天上書抗議。”他的麵容很平靜,口吻中卻透出深深的不屑與惱怒。
    文公依然皺眉不語,事實上,他在考慮著另一個問題:“既然無愛黑龍急於建功,我沒有兵符也不要緊。不,還是得找到它,調兵總得有個憑證,萬一有人假傳國君命令……或者,有人偷了虎符去調兵……它究竟藏在哪兒?會不會已經被人偷走了?父親染病已久,但那晚……他竟像是嚇死的。那時他到底看到了什麼?跟兵符的失蹤有聯係嗎?”半晌,他搖搖頭,望向南宮錯:“現在該怎麼辦?要不要警告一下無愛黑龍?”
    南宮錯思忖片刻,徐徐道:“不妥。無愛黑龍這個人,一向吃軟不吃硬。而且,臣聽說……他已經身染重病,最近幾年,軍中事務都是他的獨子無愛風樹在掌管。就連那次攻克函穀關,也是風樹指揮的。我看,主公不妨派個使者去望古台賞賜將士,安定軍心,順便探探那裏的情況。”
    文公又是一聲歎息,點點頭,道:“隻好這樣了。那個無愛風樹多大年紀?”
    南宮靖遲疑了一下:“好像也就十七、八吧。”
    文公微微一驚:“那麼他率軍攻克函穀關時,隻有十六歲?這家夥,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南宮錯不答,沉著臉起身告退。直到坐在飛馳的馬車上,他才發出一陣低笑,自衣袖中取出一件東西緊緊握在手裏,喃喃地說:“無愛風樹,嗬,但願你不會令我失望……”手指漸漸鬆開,露出了掌心半張黑色的虎符。
    是的,南宮錯沒有告訴國君全部的真相,而他不曾吐露的那部分事實是:望古台的軍隊並非為了看守祭台而組建,甚至打仗也隻是他們的“副業”,那支軍隊的主要職能是——盜墓。他們常年派遣一定數量的士兵喬裝成商人周遊列國,伺機尋找墓葬。這些士兵往往三五成群,一路上挖墳掘墓,搜尋珍貴的陪葬品,一旦發現了大型墓葬,就召集大批人馬前去盜掘。數百年來,魯國公室的吃穿用度,有相當一部分是靠這些冥器支撐著,而其中頂級的器物,都成了魯君的私人收藏。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從平公辭世的那一刻,這支軍隊。以及它帶來的一切,就隻屬於他——南宮錯一個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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