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你安好
    壹
    有人說，離開的畫麵隻是將你到達的畫麵調轉了個方向而已，除了畫麵上你背影的方向不同之外再沒什麼區別。
    原本我是不相信這句話的，可是現在我隻能啞口無言地站在學校門口看著來來往往背著行李的人，就如同三年前的夏天一樣站在這裏看人流，隻不過彼時人都走進來而此時人都走出去而已，真的沒什麼不同。同樣的爬山虎毫不留情地爬滿了整麵牆壁，我一直覺得這是一種瘋狂的植物，可以吞噬一切，讓人有種窒息的感覺，偶爾想要撥開它，卻總被那些看似弱小卻密麻的刺傷到，不痛，卻無休止的癢……
    不痛，卻無休止的癢……
    “嘿，顧言！”我似乎聽見簡城在叫我的名字，他就像以前一樣站在那棵白楊樹下朝我揮手。我站在遙遠的地方，朝他揮了揮手，輕輕地問：“簡城，你還好麼？”
    貳
    當悅姐在房間裏對我喊“下雪了”的時候，我正站在旅店的洗手間裏叼著牙刷擠牙膏。我接了捧水擦了擦鏡子，看見自己眼睛下碩大的眼袋，似乎就要掉到嘴裏了。低頭看見手腕上的手表，清楚的顯示著五點零一分。
    大年初四，我居然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每天早起晚睡的補課。
    我們離開房間的時候走廊裏的聲控燈都沒有亮，這個旅店裏住著的僅有的幾個客人全都是補課的學生，於是便有一種蕭條的意味，尤其是在這麼個冬天。
    上課的地方距離旅店還有幾條街的距離，剛下過雪的街道上出奇的安靜，所有的店鋪都關著門。在我的印象裏他們似乎從來都沒有開過門的樣子，畢竟是新年，他們的習慣是過了正月十五才會重新開始營業。
    “顧言。”當我枕著射進窗子裏的明亮陽光昏昏欲睡的時候，簡城跑進自習室無情地把我搖醒，“你怎麼不去上課跑這裏來上自習了啊，這裏連暖氣都沒有，萬一感冒了。”
    我揉著手上被壓出的紅印，抽了抽鼻子：“曆史有什麼好補的，背過就可以了啊。”
    “那我也不去了。”簡城拉了一張凳子坐在我旁邊的課桌上，裝模作樣的打開課本。
    偌大的自習室裏隻有淩亂的幾張課桌，我和簡城兩個人安靜地坐在那裏，陽光也不說話。
    叁
    越來越靠近元宵節，每每在回旅店的路上都能看見遠處繁華區裏不停燃放的煙火，倏然間就照亮了半片天空。這種美好的東西隻能和家人一起看的啊，不然的話隻是徒增傷感而已。
    安靜的街道上似乎隻有我和悅姐兩個人，抬起頭看煙火的姿勢實在是太過於酸痛，仰的眼睛不時會有腫脹的感覺。
    煙火就這麼一直延續到我們回家的那一天。
    補習班的老師在我們離開的時候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goodbye”他執拗地不肯寫“再見”，因為他說不想再看見我們。天空寂寥得有些落寞，陽光幹枯卻明亮，操場的角落裏堆積著還沒來得融化的積雪。我從車裏拖出自己的行李然後拉著它們走向闊別了一個寒假的學校，我突然覺得，最後的這個春天和夏天終將被烙上不同的印記，以一種全新而殘酷的姿態出現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裏。
    肆
    班主任毫無創意的開始了高考倒計時，他看到我在黑板上寫下的“距高考112天”的時候，對我說，你怎麼這麼沒有創意，下課之後去改成“距勝利112天”。我在心底反駁他說，這有什麼不一樣的麼。可是我還是乖乖地去改了過來，我無比地鄙視自己。
    但是簡城經常說，對於他來說隻不過是“距失敗112天”的另一種說法。可是我知道，其實簡城比誰都努力，他是一個好孩子。真的是。他一直那麼努力地記筆記，聽課。每次看見簡城埋下頭努力思考的樣子，我都會覺得有些心酸。簡城，你是一個如此用功的人，你的努力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否認，可是，這些卻沒有給你帶來想要的結果，對你來說不公平。
    簡城，我真的，替你覺得累了。
    學校對麵的商場又開始放那些沒有銷售出去的煙花，樂此不彼。碩大的花朵倏然間升上天空，繁複得如同繡在夜空一角的菊，像是一場盛大歡愉的前奏。秒針滴答的聲音漸漸隱去，隻剩下煙火散開的聲音，遙遠並且空洞，不停地將我的視線拉長。
    伍
    老爸拖著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還在不停地訓我，原因隻不過是我看不慣那個態度傲慢又無禮的醫生於是我沒有主動走上前去排隊。可是我真的很討厭那個醫生，但是沒有辦法，誰讓他是上帝而我是有求於他的凡人，可是我覺得我比犯人還不如。
    “爸，好了好了。”我知道爸爸是擔心我，可是我不是沒事麼，“我餓了，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其實我並不餓，我隻是在那些小吃攤前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直到我確定那就是簡城的時候他剛好回過頭來看見我，嘴裏還塞了一個包子，臉鼓得像青蛙一樣。爸爸給我點了一盤包子就到馬路對麵的商店裏買煙去了，於是我端著那盤包子坐到簡城的桌子前。
    “這麼巧啊，你也在這。”簡城完全沒有抬頭看我，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盤包子身上。
    “這有什麼好巧的。”我舉起被包的像個饅頭的手說，“一顆生了鏽的釘子讓我挨了一針左手暫時喪失手的功能。你呢，怎麼了？”
    “我？散步啊。”他終於從狼藉的杯盤裏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切，散步，散你個頭。”我起身，把所有的包子倒在簡城盤子裏，“你上輩子是餓死的吧。”然後端著空盤子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陸
    在我的記憶裏，那時的天總是藍的很清澈，那種藍色像是極力要延伸到人的心底一樣，怒放的陽光肆無忌憚的鋪天蓋地傾瀉而下。我們攜帶著青春裏的不知所措和毫無顧忌招搖過市般地生活。
    我和簡城坐在靠窗的位子，有些時候陽光會穿過玻璃傾灑到地麵上，散發出白色溫暖的光芒，我們轉過頭去剛好可以看見一整個長廊的紫藤蘿還有蓊鬱的爬山虎，那些紫藤蘿會在夏天裏開出飽滿而擁擠的花朵，它們總是那麼不知疲倦的樣子，把夏天渲染的濃鬱又瘋狂。
    “顧言，你看，那些花開得就像歡度春節一樣。”
    我啞口無言地看著他，實在是佩服他的想象力，就像天馬一樣，並且不走尋常路。
    林蔭路上的白楊樹漸漸開始有遮天蔽日的趨勢，青翠的味道淅瀝在樹蔭裏，第二輪模擬考試快要到來的時候，大家都開始瘋狂地拍照寫畢業留言，樓前的花苑長廊裏每到中午都會湧滿人群，他們擺著各式各樣的姿勢來紀念這場將要到來的離別。
    我和簡城卻什麼都沒有準備，沒有拍照，沒有留言冊，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終於達成了高度的共識，因為我們都覺得，記憶其實是虛幻的東西沒有必要留下的東西。
    簡城又一次麵對了淒涼蕭條的成績，他發現他越是想要努力的時候卻越發的力不從心，於是巨大的壓力和內心隱忍的歉疚不停地壓迫他，讓他難過。
    於是簡城告訴我說：“我恨透了這裏，我不想再這麼下去了。”
    我想，我永遠不知道他風輕雲淡的外表之下有怎樣的風起雲湧。像他這樣習慣了隱藏的人，隻不過是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脆弱，和壓抑在心底的，失望。
    柒
    班主任又一次告誡我說，再這麼下去我永遠也不要想考上大學。他又一次提到要給我換位置，他說和簡城呆在一起不利於提高我的成績。聽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辦公室外簡城那張一刻也不停歇的鬼臉，我突然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我能怎麼辦呢，我還能怎麼辦呢。
    簡城，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啊。可是這句對不起直到我回到座位上開始搬書的時候都沒有開口對一臉錯愕的簡城說。
    “是我耽誤到你學習了吧，對不起啊。”簡城笑著說，“也對啊，我成績這麼差，老師怎麼會讓你一直和我同桌呢。”
    簡城隻顧著說這些無關痛癢的話，就像自言自語一樣，始終都不肯伸手幫我搬書。我把用來當早餐的麵包塞在嘴裏含糊地說：“你以後，還可以問我問題的，真的。”
    隻是，你還會問我麼。
    捌
    如果這就是結局。
    可是這不是結局。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我會在醫院外麵見到簡城。
    在“距成功12天”的時候，請假將近兩個星期的簡城終於出現在教室裏，隻不過手中拿著一個巨大的編織袋。他來拿走屬於他自己的東西，所有的東西，甚至連同快樂一起拿走。
    簡城有抑鬱症，這終於還是變成了人盡皆知的事情。在那些無限逼近決戰的日子裏，他變得越來越奇怪，頻繁的在課上舉手示意老師要出去，晚自習開始不見蹤影，一個人跑去看櫻花。所有的人都說簡城不正常，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疏遠他，拿他開玩笑，把他當做一個巨大的笑話來排遣枯燥無味的生活，甚至連臨班的人都會在課間操的時候指著簡城的背影嘀咕。
    可是簡城依舊見了每個人都笑，每次他對我笑的時候我都分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是疏離還是畏懼。如果是疏離，我在疏離那個每次在我被老師批評後安慰我說有什麼大不了的男孩子麼，如果是畏懼，我是在畏懼那個為了不打擾我學習每次問問題都會小心翼翼地等我忙完自己的事的時候才開口的男孩子麼。
    對不起，簡城，我沒有在大家都疏離你的時候依然堅定的像以前一樣站在你旁邊，對不起，簡城，我一直是一個膽小懦弱的人，我沒有力量去反抗席卷而來的一切，我甚至不能給你一些安慰。我給你的，僅僅隻是你背著書包離開的時候的一句簡簡單單的“再見”。我是要這樣來證明記憶真的是沒有必要留下的東西麼，簡城你一定在笑我變得真快，這麼快就要和你劃清界限形同陌路。
    晚自習的時候抬起有些僵硬的脖子，用手使勁揉了揉酸澀的雙眼，看見鍾表上的指針指成“V”的樣子，窗外突然又燃起煙火，我才想起來，簡城他，已經離開很久了啊。
    玖
    “三個秋天過去我就變勇敢摩天輪又三圈三年光陰覆蓋山脈變海岸浮雲暖蘆葦淺四季上演飛鳥飛過換日線天高遠請許願四麵來風記憶記得那一年……”
    這分明就是為了懷念而唱的歌，我站在窗邊用手做了個取景框，看見沒有紫藤蘿和爬山虎的地方夏季這麼的不明顯，看見遙遠處林立高樓縫隙裏露出海的模樣，湧動著向我招手。
    在離開那裏這麼久之後，我還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與紫藤蘿和爬山虎有關的一切一切。想起一起無聊一起嬉鬧一起悲傷的人。
    “嘿，看海去啊。”我仿佛聽見簡城在我身後小聲地說。他依然是那時的模樣，笑著朝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