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霸先知道，自己這年是不好過了。
    臘月二十，將一切事物對兩個兒子交代好，尤其勒令他們不可輕舉妄動之後，王霸先踏上自家船隊，載著修飾得挑不出半點瑕疵的曆年賬冊，以及半月前“凱旋歸來”的遠洋船隊帶回的珍寶，浩浩蕩蕩地沿富春江、經京杭運河北上。
    君卻山莊，位於太湖東側，依山傍水，風景別樣秀美。
    四日後，王家船隊停靠在太湖岸邊君卻山莊私有碼頭，而王家家主王霸先，也在登陸之後，生平第一次踏入君卻山莊。
    王霸先今年74，在他的父親離開君卻山莊回金華老家創立王家基業時，他還沒有出生。說起來，從他出生，他的父親就教導他要效忠君氏，這樣的思想死板固執，對年輕氣盛一心想讓家族更加輝煌的王霸先來說，無異於強加在蒼鷹翅膀上的鎖鏈。
    所幸，他的父親老年得子，對他寵信過於嚴厲，而君卻山莊莊主交接，天高皇帝遠，這對於他來說，再有利不過了。
    隻是，不管鎖鏈怎麼放鬆，另一頭都是係在別人手裏的。
    王霸先這麼多年來汲汲營營，為的，可不就是掙破這條鎖鏈，一飛衝天！
    跟在安承義身後走進小院，王霸先半眯起眼睛，掩住眼中精光。一路上，他也屢屢向安承義打聽少主的近況，得到的不外乎那些世人皆知的信息，甚至，連這少主何時召見安承義都未說！這等忽視，仿佛他王家家主，不過就是君卻山莊區區一家奴！王霸先心中如何不氣、不怒！
    且不論他如何咬牙切齒，在安承義等人看來，區區王家，還真不過就是一外放的家奴。
    君卻山莊內庭。
    已將王家家主打包騙來的那位戴先生本人，卻姍姍來遲。在王家船隊靠岸之後，君千景雖然一早有晾著他們的打算，但，更不可否認的借口，還是這位遂老親自引人前來的戴先生。
    “戴春濃，戴先生……”君大少一臉微笑地打量著一身素衫，相貌隻能勉強算得上清俊的男人，道，“本少主仰慕很久了。”
    戴春濃行禮的動作一僵，抬頭看了眼興味頗濃地盯著他的少主子，饒是戴春濃心智不凡，也搞不懂自己是哪裏讓這少主子惦記了。
    眼觀鼻鼻觀心，戴春濃極鎮定地在君千景的興味盎然中開口，“少主謬讚。”
    寵辱不驚的姿態，擺的真是相當到位。
    君千景不禁失笑，擱在椅背上的手緩緩撐起，隨意地支著頰，姿態懶散卻不失優雅，“說吧，借了本少主的名義將人騙來，這是意欲作何呢？”
    “屬下以為，少主既然懷疑王家的忠心，那這擒賊先擒王總是必要的。”
    君千景挑了挑眉，“賊……麼？”
    “是。”戴春濃神情淡定，語氣篤定，“賊膽包天，蓄謀已久。”
    “賊再大膽也不及戴先生，孤身入賊窩，三言兩語逼得他投鼠忌器，自己送上門。”君千景直起身，信手指了指角落裏一箱賬冊，“就是這一箱廢紙挺討厭的。”
    戴春濃，“……”
    “戴先生想必不會令本少主失望吧。”君千景撫過手上血玉戒指，笑容隨意卻未曾染上眼底。
    情報這種東西，無論何時，無論何人，都不可能不看重。戴春濃是君卻山莊不可或缺的情報頭子沒錯，但，這並不表示，君卻山莊的情報線，就隻他一條。
    不過，當戴春濃開始行動後，那條情報線卻傳回負麵情報時，君千景就不得不，下狠手了。
    敏銳地察覺到君千景的情緒變換，戴春濃不禁抬頭看向他身側的遂老，後者不置可否，隻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
    戴春濃接過信，一目十行地掃過，頓時一頭黑線。密信所言，正是他離開金華王家之後的行蹤。“私下密會林家現任家主，與之密談”此言語當真司馬昭之心彰然無疑！少主新立，而戴春濃本就非嫡係心腹，讓一個半途出家之人掌管情報一科，本無疑就是遭人忌諱之事。如此挑撥卻出自經年暗線，孰人可信，可不自分明！
    調查王家的事既然是君千景下令，戴春濃自然不會認為，此刻，這分明怒起的少主會拿他開刀。雖不知少主是從何對王家生疑，但他一出現，王家暴露是遲早的事，故此，這條如此及時的挑撥之辭，掩護王家的意圖，再分明不過了！
    顯然，本就對王家生疑的少主，不是不滿這條暗線，而是，決心清理！
    想通這一點，戴春濃神色一凝，躬身道，“屬下此行，不隻去了福州林家，還帶回了一人。”頓了頓，他抬眼瞄了瞄君千景，道，“此人便是林家家主，林澤餘。”
    林家當年死在海上的，真正是嫡係一脈，若非林家老幺年幼多病，怕是也留不下些許血脈，而林澤餘出生後不久，其父便撒手人寰，林家一脈，凋零至此。
    莫說林家婦孺的怨氣，對這樣一個注定了衰敗的家族，君卻山莊再富有，也不會加以關注了。
    故此，戴春濃擅自將人帶來，確是僭越了。
    君千景會在意這些繁文縟節？答案自然是——
    “戴先生是認為，他有能力為本少主建立海上勢力？”君千景不會介意用誰，隻要他能證明他有這能力。
    “少主不也認為，他是最好人選嗎？”戴春濃回以從容一笑，“有仇恨，自然有動力，有野心，就不怕缺能力。”大不了，人選再換。
    “仇恨？”君千景緩緩重複著這個詞，修|長的指若有所思地閑敲扶手。
    “林家祖上擅造船，其所造船隻，皆有圖譜。若是海上風暴，當然是船毀人亡，無一例外。不過，林家老二卻是因為親眼看到了本該毀在風暴中的自家船隻，激憤而亡。”林澤餘身為林家一脈，對這些隱秘清楚的很。當時不說，是因為年幼無力，而今，給他機會，聰明人，自然知道該如何抉擇。
    “據林澤餘講，東南沿海，海盜是越發猖獗了。”
    君千景眼神一動，道，“這麼一說，本少主倒覺得，委屈了我的王大當家了。”
    話雖這麼說，君千景可沒半分不好意思，撫過手上血玉戒指，君千景轉眸對遂老言吩咐道，“調些人手給他，可不能浪費了我君卻山莊這麼多年的投資。”
    “……”有便宜不占的是傻子，但少主您也太精打細算了！戴春濃默默垂頭，對王霸先汲汲營營最後卻仍是為他人做嫁的一生，掬一捧同情憐憫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