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律香川麵對的是一盤嫩黃汁鮮的白切雞。
    “我就愛吃白斬雞，皮爽肉滑，白嫩鮮美。”
    如今想來這句話，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律香川喜歡吃雞，喜歡吃用冬菇和火腿燉的雞湯，更喜歡吃栗子燒雞。
    這兩樣也正是林秀的拿手萊，每當林秀發覺他工作上有了困難，心裏有了煩惱時，就一定會親自下廚燒一道栗子雞做晚餐．每當他們晚上互相滿足了對方後，第二天的早點就定是火腿燉雞湯。
    曾經這似乎已成了不變的定律，因為律香川對這兩樣菜也似乎永遠不會厭棄，雖然林秀烹調的手藝並不如她自己想像中那麼高明，但每次隻要有這兩種萊擺上桌子，律香川總是吃吃得於幹淨淨。
    這原因也許隻有他自已知道。
    在十多年前，他想吃一盤栗子雞還是件非常因難的事。那時他每天隻要能吃飽，已覺非常幸運。
    如今，他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了，這也有林秀的功勞。
    可是，她卻死了。
    第一次是律香川要她死，第二次還是律香川要她死。
    她不得不死。
    這次是真的死了。再也，不會活過來了。
    白斬雞逐漸冷了……連香味都淡了下來。
    “你別等了。”吩咐做這道菜的人再也不會來了。
    一個好聽的男子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略帶沙啞，漫不經心，但又些痛楚。仿佛在說現在，又仿佛在說將來，或者往事。
    夏青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律香川，仿佛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
    這是毒酒事件後他們第一次相見。
    律香川望著夏青，夏青也看著他。
    恍惚之間，律香川覺得他們根本沒分別那麼久，夏青就像出門散了圈步，現在回來陪他吃飯。
    但是律香川心裏很清楚。
    南宮遠最後問他，律香川，你看清楚你的心了嗎？
    律香川心裏清楚了，他清楚自己永遠不敢想這個問題。
    “他不會回來了。”夏青強調了這點。
    “他去了哪裏？”律香川問，他心想，我總能找到他。
    “你找不到他。”夏青眉目恍惚，飄過一絲悲愁。
    律香川沉默著，垂下頭，無力地靠著椅背，他不敢問為什麼。
    為什麼找不到他？
    因為他已經死了。
    律香川害怕聽到這個答案。他寧可不問不語。
    人於浮世，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都結束了。”夏青長歎一聲，整個人都憔悴了幾分，“孫玉伯死了，趙三收兵了，陸灰衣孫一重他們下過不明，隻怕也……”
    孫玉伯死了。一代叱吒人物，一生轟轟烈烈，死卻死得這麼默默無聞。律香川反而可憐起孫玉伯來，林秀懸梁自盡，夏青賜給孫玉伯的也是一條白綾。
    他死了，律香川卻沒什麼感覺，不欣喜，也不釋懷，他隻是可憐孫玉伯，仿佛在這位老人的死中，他看到自己以後的下場。
    不過也是化為塵土罷了。
    遲早要塵歸塵，土歸土。
    以前南宮遠總說，盼著事情了結，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各過各的日子。如今當真是不赴黃泉不得相見了。
    “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誰，我告訴你，我不是——”夏青還沒說完。
    突然律香川出聲製止，“我不想知道。”
    律香川說道，“我知道你是夏青，足夠了。”
    “那好。”夏青問，“事到如今，你願意跟我回蘇州嗎？
    曾經，蘇州是一座傷心的城，如今，他卻覺得，臨安這座城，更叫他傷心。
    臨安城，已經沒有了南宮遠。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第二年春天，石榴又長出了新芽。
    接著夏天就來了，石榴又開出紅花。
    入秋時分，石榴結果了，滿樹累累，赤紅橙黃。
    也就在這個時候，夏青抱回了一個嬰兒。
    新生的嬰兒，小臉皺巴巴的，眼睛都睜不開。
    他還那麼那麼小，他才剛剛來到這個世上。
    律香川抱著小嬰兒，心裏感覺無比奇妙……說不出的喜悅，難得的，他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他本不想問這個孩子的來曆，卻在孩子的腳背上發現一顆小小的五芒星。
    那是胎記。很奇怪的胎記。
    隱隱約約，律香川想到了南宮遠。他就是想到他了，或者說，他又想他了。
    “我們最後見麵的那次，南宮遠說，他會留一樣東西給我，他說你答應了他一件事。”
    夏青點頭道，“這個孩子，就是他留下的。”
    律香川抱著嬰兒的手突然僵硬了下，“這是……”
    “這是你的孩子。”夏青平靜的說道。
    律香川半天才反應過來夏青究竟在說什麼，他差點把孩子丟出去。
    夏青接手抱過孩子，“我答應他，陪伴你，照顧你們的小孩。”
    回想起南宮遠最後的托付，夏青永生不忘。
    “究竟……是不是因為南宮玉？”
    夏青沒有回答律香川，他隻問，“曾經南宮遠托我問你，如果你有了孩子，會給孩子娶什麼名？”
    律香川心亂如麻。
    夏青似乎早就替他想好了，“鳳隱，這個名字如何？律鳳隱。”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綠鬢少年，忽已白頭。
    人生一夢，夢醒更休。
    終日碌碌，所為何由？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子期可聽，山水餘哀。
    沉香畫樓，花枝鸞鏡。
    倦鳳歸隱，此情誰知？
    律香川心裏悲痛，鳳隱，鳳隱，他再也聽不到有人為他撫琴而唱《鳳歸隱》，也再也見不到那個人。
    倦鳳歸隱，此情誰知？
    有生之年，悲痛欲絕。
    “我竟想不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
    夏青握住律香川的手，“這一生，還長。”
    霧漫籠夜。萬家燈滅。
    朦朧入夢還聽見有人在唱：
    思憶前歡，未言心已愁怯。多少相思，皺成眉上千疊。
    他走出去，月光下，仿佛看見一個人青衫隱隱，轉瞬即逝。
    似曾相識，淡然一笑。擦肩而過，不過路人。
    流年似水。這一生，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