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盡 第七十四章 清怨月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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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青握住了齊炎拿著票子的手,就這麼望著他,眼中的哀求之色分明。她想張口和他說點什麼,可辦不到,他的神色和她對照著,並不好到哪裏去。
她鬆開他的手,退後一步,她從他眼底看到了震驚、不可置信、憤怒、失望,一係列情緒不停流轉,最後化為無聲。蔓青明白一切歉意已經不足以道出口,她在最後的時刻放棄了。她回過頭,阿童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就這麼望著她走向自己。
“阿童,帶我去見他。”蔓青聽到自己嘶啞的嗓音。阿童點點頭,快步往外走。火車站擁擠不已,阿童擋在蔓青前麵為她開道,蔓青渾渾噩噩地往前,似乎隱隱聽到身後雪兒喊她的聲音,可已經顧及不上。阿童和蔓青出了火車站,他停下腳步,“日本人早已經盯上我了,蔓青小姐怕不怕?”蔓青恍惚地搖頭,阿童帶著她往旁邊的狹窄小巷子裏穿梭,那裏討飯的、無家可歸的人屯在一起,見到蔓青和阿童闖進來,立刻擁上來搶蔓青手中唯一的木箱子。
木箱子被搶走了,裏麵的衣物也找不回了。阿童想去奪回來,蔓青扯住他,“沒關係,別管了。”阿童和她穿過巷子,眼前是熟悉的車,黑亮一如往昔,蔓青認得那是董韶之的車子。蔓青坐上去,眼睛盯著車窗外。阿童發動引擎,可雙手抖得不像話,顛簸不已,蔓青從未感到他如此慌張,甚至透著絕望的意味。
她沒有問阿童關於董韶之的情況,這些她都問不出口,也提不起勇氣去問。腦海中閃過的是最後一次和他對視的場景,他顯得那麼冷靜,無情到極致,她想自己終究和他不是一條路上行走的人,她離去的很堅決,沒有回頭,帶著切斷一切的想法。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蔓青模糊地回憶,思緒卻仿佛斷了風箏的線,怎樣都是一片空白。
她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隻是怔怔地望著阿童下車,替她拉開車門。蔓青抬眼,這裏根本不是什麼醫院,隻是一家洋人開的私人的診所,紅色的十字架在不遠的地方被陽光照射得刺眼。這裏有些偏僻,離開了城區,周圍人稀少,腳下是一段石板路,蔓青跟在阿童後麵,在診所門口,就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阿童回過頭問她。她不語,而是後退了一步。她知道自己在怕,怕見到他的場景,隻要腦中一有這樣的想象她就無法跨出那一步。“你必須去見他!”阿童從來沒有這麼對她說過話,聲音響得嚇人,他雙眼睜著,透出死灰。蔓青終於跟著他走進去,他步伐越來越快,蔓青覺得周圍與他們擦肩而過的人麵龐都看不清晰,直到阿童站在一間房門外。他抖著手去轉動門把,門把“咯咯”作響,他低罵一聲“該死!”就這樣眼淚又流出。
門開了,阿童站在門口,“蔓青小姐……”蔓青眼前一片雪白,雪白的牆,雪白的座椅,雪白的窗簾,還有雪白的床。她一步步走過去,然後就看見了他。他身上蓋著被子,雙目閉著,頭發淩亂不已,頭微微側著向外,一動不動,臉色竟同這滿屋的顏色所差無幾,靠近了些,才能感覺得到胸膛的起伏和波動。蔓青坐在床上,手輕輕挪移過去,剛碰觸到他的頭發,他便睜開了雙眼。蔓青俯下頭,望進他眼底。董韶之有一雙漆黑若墨玉似的雙眼,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蔓青都不喜歡看他,他太冷,那雙眼沒有含著一絲色彩,淡漠得好似什麼都不經於心。可此刻,蔓青仔仔細細地望著他那雙眼睛,那裏頭一覽無遺的,是漫天漫地的感情。他嘴角溢出了血,深褐色的,蔓青指尖一觸,渾身都顫了一下。她不停用手給他擦,卻怎麼都擦不盡。蔓青不知自己麵頰上已經一塌糊塗,濕成一片。她雙手抱住他的肩,讓他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董韶之嘴唇微動,可張口便是那血,流下落在被褥上、枕頭上,隨後映到芯子裏去。她倉皇地低頭,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生怕他就這樣閉上眼,那塊墨玉色,再也瞧不見。他唇邊放佛帶著了一點笑意,也有可能隻是蔓青的錯覺……她低下頭,將耳朵貼近他嘴邊。
他聲音太輕了,就像用盡最後的力氣,也像是虛弱到極致後的一聲歎息。隻有蔓青知道他說的話,不知為何,就是特別地清晰。他說,“那株花葉蔓還放在你房間裏,誰都沒有動過。”他不說了,安靜了,好像同她就沒有其它的告別性的言語。從蔓青眼裏留下的液體滴落到他眼睛裏,沁了水光,流過那黑曜石似的瞳孔,然後順著他眼角靜謐滑下。
她低下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認真而虔誠地將唇貼著他的,隨後側過臉,整個埋進他頸側。她緊緊攬著他的脖子不鬆手,阿童過來拉開她,“讓他走吧,讓少爺走吧!”蔓青什麼也沒聽見,她想若是時光能夠倒回她做出離開董家的決定之前,如果能倒回那天最後一次和他駐足隔著距離相視的那瞬,怎樣都可以。然而,那是絕無僅有的可能。
阿童哭得很凶,他是個孤兒,跟著三爺和董韶之已經十多年,董家未曾虧待過他,董韶之更對他沒有主仆之分,可以說,董家給了他一切,而他所能依靠的,就是眼前這已然慢慢冷卻的身體。自從董韶之被帶走後,他沒有睡過一日安穩覺,董家翻天覆地,他四處替董韶之打通關係,可連法國人都畏懼日本人的勢力,在絕境之處,竟無一人可伸手相助。他以為總有轉機的,過往董家一次次危機都化險為夷,這次不會是例外,直到今早,有人將董韶之送回董家的那一刻,他才明白,這世道的殘酷、陰暗已經無孔不入。
白布終是被緩緩蓋起了,藍眼睛高鼻子的洋人醫生過來問遺體怎麼處理,蔓青輕輕說,“還是燒了吧。”兩個修女推著董韶之躺著的那張床走了,錯過她身邊的時候,蔓青指尖碰觸到他垂在外麵的手,還殘留著餘溫。她克製不住回頭,顫著手掀起白布的一角,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替他理了一下耳邊的發絲,隨後蓋上白布。她想,過去她總抗拒做這些細小的事,即使他對她表現得在意,行為舉止再親密,她都未曾真正放在心上,如今回想來,自己是曾經是何其幸福,而對他也是太過殘忍,她吝嗇給予他的那些,他都曾給過她,她沒有開口說過的話,他都對她說過……
蔓青被阿童托扶著坐在診所的長椅上。深秋的梧桐葉在身後的窗外凋零,枯盡衰竭,就像一些人的昨日今朝,最後是一杯塵土,毫無感情地留在地下。
“蔓青小姐,你別這樣。”阿童去外頭買了些饅頭,自己咽了幾口,給蔓青吃,可她才咬了一口,就白著臉捂住嘴吐得滿地都是。她頭低著幹嘔不止,喝的水也都吐出來,阿童也禁不住再一次泉湧的男兒淚,“我扶你進車子裏休息。”好半天,他隻能擠出這一句話。
“阿童,你說,人死了最終會去哪裏?”蔓青閉著眼不說話,很久很久後她才這麼問道,聲音輕比羽毛。阿童神情呆滯地注視著前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車子啟動了,小診所逐漸向後移,蔓青沒有問他要開去哪裏,隻是問,“他被帶去日本人那裏有多久?”阿童沉著嗓音,“一個月零十天。”他放佛想了很久,才啞著說道,“少爺的症狀,是自己服毒的,我看過,他身上沒有太多的傷口,我想,這一個月期間不至於……太慘。”他一句話停頓了多處,花了好長的時間才說完,不知是為了安慰蔓青還是他自己,隻是說到最後,他自己也難以承受,不言語了,隻是用手不停在臉上抹著,“那群該遭天滅的!”
父親、母親、三叔、金玨、蘇曉琴,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已經漸漸離她遠去,經過了這些,她自認已然看淡生死浮華,風光與惆悵交替輪轉的日子,她也可以一笑置之,可是……此時此刻,她真的好痛,痛到骨髓裏去,身心都慢慢抽離。
“阿童,回董家吧,帶我回董家。”她閉著眼睛,睫毛輕顫,一滴淚滾落在車座上。阿童沒有說話,將車速加快。靠近福州路的時候,車速緩了下來,阿童終究還是猶豫了。“蔓青小姐,這個時候回董家並不合適。”他深吸一口氣,“日本人在找一樣東西,董家的東西,少爺因為這件事物才被牽扯進去,可我信直到最後他都沒有交出去,你說日本人怎會甘心?所以現在的董家一點都不安全。”
蔓青眼睛注視著車窗外熟悉而陌生的街道,“我隻是想回去看看。”阿童望了她一眼,“好,我就在門口等你,一刻也不會離開。”車子緩緩開進小路,最後熄了引擎,停在董家的宅子前。蔓青打開車門,抬頭望著那被掩藏在香樟後隱隱綽綽的宅子,一時之間什麼也不做,隻是靜靜望著。“小姐,過去的那些事……”阿童此時忽然開口,他以為她還在想著往昔的那些不好的回憶,“你千萬別怨少爺,他隻是……”阿童兩手伏在車窗上,頭低垂著,聲音嘶啞一片。“我知道。”她打斷他,“現在我一切都明白過來了。”隻是已經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