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第二十二章 死債(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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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過明顯的逐客令。董韶之幹淨利落地將酒杯放下,隨後在鏡子前整理了衣裳,便離開了。蘇曉琴跌坐在床沿,指甲嵌進手掌中。他們都是一樣的,女人對他們而言,可利用,可交易,可承歡,可買賣……垂下眼,落下睫,腦中印刻了一張臉,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人,傾盡所有,讓她做不了自己的人是他,讓她歡樂讓她痛苦的人也是他。誰說和董韶之糾纏的時間算長?和那人,二十多年,那麼綿遠的糾葛,又該如何算呢?
蔓青從樓梯上款款而下時,驚了一屋子的人。濃重的紅裹住纖細的一身,翩然似曼珠沙華,又好似那隱隱若燃燒的鶴望蘭,董韶之有一種錯覺,放佛站在那處的不是她,而是一團火,可以吞噬人的一團火,從畫中鐫刻而出的,讓人想忘也難。蔓青不足以美到極致,過去的她淡淡的存在感,幹淨剔透,如今的她三分媚態,眼神中卻還映著七分清醒。這樣的她,複雜但又透徹,即使不能用漂亮來形容,也足以讓人探究。
“怎麼,我這樣很醜麼?”片刻間,蔓青已經駐足於董韶之麵前。這團火近了,卻也淡了。董韶之低聲道,“不是不美,而是你實在不適合這顏色。”蔓青神情一滯,隨後似是不在乎地挎上包,跟在他身後,鑽進了車。
車內莫名地安靜,天邊的紅霞若血,半邊斜射在車內的人麵上,鍍上碎金,他皺眉沉默著,她垂眉望著自己的腳尖。“沒有什麼要問我的?”董韶之側過臉。“沒有。”她答得平靜無波。這場宴會,此一去,結果未明,他以為她會害怕得發抖,蒼白到無可抑製,可她平靜地出人意料。這不是去交際,不是去吃去喝,而是去……謀殺。董韶之到這一刻終於恍惚意識到,他從未真正猜透過她的心思。
仙樂斯到了。董韶之打開了車門,優雅一轉身替蔓青開了門。蔓青一腳跨出,抬眼瞧見霓虹下的仙樂斯,若夢幻。她捏緊手中的包,在冷冽的夜風中,禁不住牙齒打顫。“挽住我。”董韶之在一邊低聲道。蔓青遲疑一瞬,望著橫在麵前的胳膊,終是挎上去,他身上有絲暖意,不像他這個人,冷到毫無邊際。
她的高跟鞋踩在石階上的聲響引來周遭人的側目,驚詫,驚豔,不屑,恍惚,撥開這些惱人的眼光,她瞧見了立於人群中一身挺拔的白欽。白欽嘴角依然是微微的淺笑,這是他待人之道。似乎是感受到了目光,白欽眼睛調往了蔓青這邊,僅僅那麼一閃而過的訝然,隨即他便優雅地款步而來。“能請到董少,榮幸。”
董韶之悠然道,“哪裏,在上海誰不知道白老板的資曆,能收到白老板的邀請才是我的榮幸。”客套有禮的回答,蔓青細細聽來,竟沒一句是真心話。在白欽的引領下,她與董韶之步入大廳,這個大廳的各個角落,站立著各色的男男女女。蔓青不禁思忖著,這就是夜上海的縮影麼?
“為何不見齊顯璋?”蔓青環顧四周,卻不見齊家的人影。“白欽下了邀請函,他齊顯璋還是會賣三分麵子的。”董韶之邊說邊從伺者手中接過酒杯,蔓青望著那伺者,不由得一怔。“他不是……”從前在三叔身後跟著辦事的小江,蔓青經常在董家與他擦身而過。“我說過,我會派人混進宴會,一旦情形不對,自會有人替你脫身。”
蔓青扣住酒杯的十指泛白。齊顯璋這種人怎麼會沒警惕性?想要取他命,必須行險招,接近他,才有機會。而一旦得手,他身後那群人又怎會輕易容許她逃脫?就算董韶之布置再多的人,要逃,也是難上加難。不過沒關係,早在她做這個決定時,就不會允許自己有回頭的可能,三叔的仇,今日必報。
人群中一陣小的騷動,蔓青望去,這才明白這騷動來自何方。齊顯璋,這個男人,意氣風發,從他踏入這廳堂起,沒有人能忽視他,盡管是如此寬鬆不顯正式的衣裳,盡管他麵容上帶著笑,但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清楚,在上海,他皺一皺眉多少人會因此一口氣喘不上來,說他是掌權者,不如說,是個十足的魔鬼。而如今,挽著他手的,竟是上海灘一日紅過一日的女子,是那任是無情也動人、國色天香般的女子,蘇曉琴。
蘇曉琴淺紫色印花卷紋短扣的旗袍素裹,烏黑亮麗的卷發垂肩,耳際銀白色翠環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蔓青怎麼都沒想到,今晚蘇曉琴竟會是齊顯璋的女伴。那麼,董韶之會如何去想?她不由得望向董韶之,而董韶之似乎根本不在意那頭的騷動,而是輕皺眉際,“你隻有一次機會,就是有人在台上獻唱之時,燈會暗下,這是所有人最放鬆警惕的時刻,錯過這機會,要下手幾乎不可能了。”他低聲對蔓青道。借著燈光,蔓青這才發現他滿臉的汗水,來不及細問,眼角餘光卻見一抹紫盈然朝這邊而來。
“董少,蔓青小姐。”蘇曉琴的聲音萬分好聽,如此近的距離,蔓青可以聞到她身上雅致的香味,和她的人很符合。“蘇小姐真是漂亮。”蔓青向她舉杯,蘇曉琴將杯口移至唇邊,美目卻一瞬不瞬地盯著蔓青,“哪裏,還不是因為衣服好。”話落,眼睛一滑,轉向一邊的董韶之,“還是董少幫我挑的呢,董少真是有眼光,齊老板都說這件旗袍挑的好。”
“是嗎?”董韶之冷冷回了一句,“我眼光拙劣,可齊老板定是慧眼,若當日是他陪你去,一定能挑到更令你滿意的。”此話如箭似鋒,帶著濃烈的火藥味。蔓青明白,對於董韶之來說,蘇曉琴就是紅顏知己,興許,是比紅顏知己更為濃厚的關係,所以蘇曉琴少應該了解董齊二家根深蒂固的芥蒂,而如今在這種場合,蘇曉琴公然挽著齊顯璋出現,無疑是一種變相的背叛。
“莫非董少在氣我沒有做你的女伴?”蘇曉琴話語中帶著笑意,隨即調侃般地掃過蔓青,半開玩笑道,“那也不能怪我啊,誰讓蔓青小姐捷足先登了呢。”蔓青心底冷哼,她看不清董韶之的表情,隻知道,她似乎不適合再和他們二人周旋下去。
“這裏太悶,我去陽台透透氣。”蔓青對著董韶之說道,“蘇小姐,蔓青怠慢了。”蘇曉琴仍是笑著,蔓青回頭朝著陽台的方向而去,漸漸隱沒在人堆裏。“她真是清傲,我不過開了玩笑,她便不舒服了。”蘇曉琴自嘲道。“不是人人都能對你的玩笑一笑置之,蘇小姐,自重。”董韶之撥開她搭落於他肩頭的秀手。
他背過身,卻已不見蔓青的影子。身後,蘇曉琴忽而道,“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你最喜歡我笑的摸樣了,董韶之,我本以為你永遠都不會有心,不料無心之人卻按了一顆心。”董韶之回身,蘇曉琴已然離開。
陽台上的風讓她暫時脫離了世俗的味道。蔓青悠悠地舉杯,杯中是攝人心魂的暗紅色液體。她將酒杯移至唇邊,微啜一口,喉頭滑動,便入了腹。她輕巧地倚在陽台上,襯合的緋紅色錦瑟繡粒旗袍在凝固的暮色中不顯張揚,反顯魅色。
杯中的酒空了,她撐了自己一下,用手撩撥發絲,隨即款款步入內廳,一股熱氣迎麵而來,伴隨的,是壓抑不住的談笑聲。她低眉一睨,立於舞池中央的齊顯璋便落入了視線。她眸色一黯,這個表麵彬彬有禮的男人,實則是個心機深沉,狠斷毒辣的豺狼。
蔓青往前走了一步,卻感覺到有人跟著自己。她回頭,見了來人,隨即垂下眼瞼,“都快八點了。”可是宴會還未正式獻唱,她怕拖太久,要下手恐怕更難。董韶之用低沉道,“我知道,現在隻能等。”蔓青手心中有一層薄汗,她注意到齊顯璋的目光越過了眾人,落在她身上。她回以微笑,並踱步走上前,之前齊顯璋攬著的女子已然不見蹤影,而此時的音樂也停了下來。
“佟小姐。”“齊老板,又見麵了。仙樂斯能請到您,麵子也夠大的了。”齊顯璋挑眉,眼神在她身上回轉一圈,“哪裏,今日是白老板請宴,我豈有不來之理?”他頓了頓,隨即開口道,“倒是佟小姐,聽說董家三爺前些日子在碼頭遭襲,我還以為董家現今都因此事情緒低落,難以抽空來參加這熱鬧的酒宴。”
蔓青胸內湧起氣鬱,卻凝眉,綻開一抹笑,“三叔是受了傷,不過已無大礙,二哥已經說了,今晚是仙樂斯的白老板請宴,怎麼說也要來湊個熱鬧。”她話落,舉杯,“齊老板,幹杯。”
齊顯璋笑聲帶著顫音,連帶著麵上的小眼睛也光澤微動,“幹杯。”蔓青看了一眼酒杯,“真是對不住,剛才喝完了,待我倒滿酒,再過來敬齊老板如何?”齊顯璋聞言,眼珠一轉,隨後伸手撩了一下佟蔓青落於肩側的發絲,“就聽蔓青小姐的。”蔓青擦過身,不動聲色地避開了他的手。她穿過人群,靠近角落,握著酒杯的手有些微微發抖。
“你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依舊悅耳的男音響起,蔓青頭也沒回,“為三叔,我不後悔。”她摸了摸貼於腰側的冰涼物體,隨後就見有服務員極有禮貌地走近他們,“蔓青小姐需要倒酒嗎?”她點點頭,任那人替她補滿了酒。
她握著酒杯就要離去,卻被董韶之拉住了左手手腕,她詫異回首,對上一雙深黑色的瞳,“如果看形勢不對,就別勉強。”蔓青回道,“我明白。”她抽回自己的手,恰在此時,廳堂的燈暗了下來,所有的光都打在了仙樂斯舞廳最高的台上,也很好的掩飾了她的臉,她明白,時間到了。
齊顯璋坐的,是正對台麵的位置,很容易辨別,更何況蔓青從剛才起就一直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她走過去,將手輕搭在麵前男人的肩上,“齊老板……”一聲喚出口,香膩酥心。眼前的男人回過頭,笑眯眯一雙眼,“我還以為蔓青小姐不來同我敬酒了呢。”
“怎麼會呢。”蔓青站著,似是無意地凝視著這一桌的人,全是齊顯璋的自己人,此刻見齊顯璋站起身與她平視,他們臉上警惕的神情算是放下不少。
蔓青一邊敬著酒,一邊與齊顯璋一起聽著台上女子聲色之音。“我記得第一次見蔓青小姐,小姐的歌喉就讓我折服。”齊顯璋側目望向她。“齊老板說笑了,蔓青不過是剛登台而已。”“蔓青小姐謙虛了,有如此曼妙歌喉,清雅之姿,來日定是能紅極仙樂斯,說不定,百樂門也會邀蔓青小姐,隻是,可惜啊……”他搖了搖頭,她微笑,“可惜什麼?”
“沒什麼。”齊顯璋低低笑出聲,佟蔓青手中轉著透明的酒杯,隨即食指略微一鬆,酒杯傾斜,杯中紅色液體就這麼順著桌布流到齊顯璋長衫上。她麵色尷尬,忙說道,“齊老板,真是對不住,我……”
齊顯璋看了她一眼,身邊有人要上前替他擦拭,他回道“無大礙,我自己來擦便行。”佟蔓青愧疚地咬住下唇,“是我失禮了,我來替齊老板擦。”她話落,低下身狀似去掏隨身的繡帕,而此時四周霎那全暗下來,隻有微弱的散光暈在台上,伴隨著那靡靡之音滑入她耳畔。
她心跳如鼓,不曾料想燈光會在此時變得如此之暗讓她眼前漆黑幾乎不見一物。伸向左側旗袍之下,掏出那冰冷的匕首,心中一吸氣,既然已經到此份上,她再也無法退縮了,唯有賭此一刻。憑著方才燈亮時她與齊顯璋的位置,她快且狠地握住匕首向他心房刺去。
堅如鐵腕的手臂扼住她的手,恰在此時,燈又漸漸轉亮,眼前的臉逐漸變得清晰。齊顯璋不知何時已經不見,在她眼前的,是一張年輕男子的麵目。一瞬間,電光火石,她不敢置信自己看見了誰,那眉,那眼,那發,那輪廓……所有的一切哽在喉頭,空白一片。
“小姐,快走!”一瞬間,廳堂頂部金碧輝煌的吊燈被打落,驟然黑暗一片。大廳響起槍聲,而她也被突然闖至她身後的人一把推往旁邊。尖叫聲四起,那彈殼擦過桌沿的聲音令人寒毛聳立。她踉蹌著起身,乍然回過神,想跑回去確認一下剛才不是幻覺,卻被人從身後拉住,“小姐,為何還不走!董少已經在車內等你。”“灰子,我……”
有擦槍的花火靠近這邊,灰子一邊拖著她往後,一邊用槍對著來人。蔓青終於看清了,就在一片硝彌中她看清了追出來那人的臉,剛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覺,那人離她和灰子幾步遠,眼睛對上她的。
她想開口,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那人手中的搶一抖,一顆子彈迸射出來,擦過她的肩側,嵌入身後的牆中。灰子扯住她受傷的手,一咬牙推開身後的一扇門,從仙樂斯後麵的小廳快速離去。
“董少的車停在前門,我送你過去!小姐?”灰子見蔓青如失了魂般地倚在門邊的牆上。月光下,她雙眼無神,驚魂未定,麵色如紙,蒼白得下人。灰子提高嗓音,“小姐!”蔓青乍然瞪大了雙眼,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立於仙樂斯的後門外,她發絲淩亂,臉上還有血汙,卻瞬間用盡全身力氣拔開腿,跑了開來。
不顧身後灰子的叫喊,她仰著頭在街頭跑著,不顧自己留著血的手臂,也不顧那肆意奔騰的淚水。直到她再也跑不動,伏在橋上的欄杆,連喘氣都讓心緊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