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第二十章 死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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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傍晚,我轉回倉庫,遠遠就見到一群人在那裏做著什麼交易。在董家的地盤上鮮少有人這麼放肆,我剛想上前,就見三爺的身影,我聽不清楚說什麼,就見齊家人說了一句,‘一切就交給阪田先生了’,就離開了,然後那個叫阪田的東洋人讓手下拖著三爺進了倉庫。我在那裏越發的不安,卻又不敢去瞧,待到天完全黑了,那群東洋鬼子出了倉庫乘車離去,我才進了倉庫。”老陳肩膀微顫,回憶那晚所見,亦是無法自持地後怕。
“你確定,見到的是齊家人和東洋人一起?”一時的沉默過後,董韶之開了口。“不會錯,齊家的那個叫魯哥的我見過,他經常來碼頭,也經常跟在齊顯璋身邊。”那個喜歡穿長衫的男人,總是不聲不響,卻行事狠辣,老陳早聞其名。“灰子,你送老陳回去。”董韶之沁潤在月光下的翦影裹著清輝,老陳抹了一把臉,雙腿跪於地麵,額頭砰地碰到地麵,當著董家人的麵磕了頭。他據樓著背,灰子帶著他離開了,廳堂又恢複了寧靜。
董韶之立在那裏良久,才回了頭,卻見不知何時蔓青已站在樓梯上,她眼角,細細的淚痕無聲懸掛,目光直直地望著他,“這下,三叔可以下葬了嗎?”董韶之一步步走向她,“明天早上,郊區的墓園,那裏很安靜,三叔會喜歡那個地方的。”蔓青背脊直得僵硬,唇邊若影似無帶著一絲笑,“三叔一向都喜歡安靜,盡管他從來不曾享受過這份安靜。現在好了,終於可以了……”她的尾音沙啞到戛然而止,董韶之伸手,蔓青卻已回過頭背對他,“三叔的懷表,能否留在我身邊?”
董韶之收回自己的手,放於身側,過了許久,才應了一聲,“好。”蔓青點點頭,扶著樓梯上了去。蔓青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冰冷的床上,等著窗外的黑沉轉為橘紅色。
可太陽終究沒有照入房間,天陰沉沉的,本就是冬日,此刻顯得尤為冰寒。裹著黑色的大衣,在鏡子前照了照自己,那絲毫無血色的唇,托著眼袋的眼,她微怔,這不是佟蔓青。要去見三叔最後一眼了,三叔不會希望她這樣的。用唇膏描繪了一下,撲了撲粉,這才勉強能見人,眸子也亮了一分。
西郊的墓園是董韶之選的,的確,四周清靜無比,楊木高鬆,真正是清冽。隻是,他們剛到,灰蒙一片的天空竟落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絲。雨落眉間,衣角,蔓青卻不覺著冷。可就在見著三叔的棺木被謹慎抬出時,她的手都在不可抑製地發著抖。這場葬禮,來的人為數不多,董韶之,她,灰子,阿童,還有吳媽。吳媽扶著蔓青的肩,怕她承受不住。棺木緩緩被合上的瞬間,吳媽用手遮住了她的眼,蔓青卻打掉了吳媽的手,“讓我看。”
塵土被覆蓋雨上,牧師在一邊念著祝福的話,嬤嬤雙手合十,祈禱著死者的安息。蔓青眼前倏然一片青光,在她意識過來時,已經跪在地上,大叫著,“不要埋了三叔!”有人上前來拉她,她卻從未有過如此大的力氣般匍匐在地麵上,雨水洗刷令她狼狽不堪。“蔓青……”吳媽見她渾身都抽搐起來,心疼不已。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會這麼久都不和三叔說話,冷淡以對,縱使恬了臉,我也應該求三叔原諒我的任性,三叔……”她斷斷續續地嘶吼道,董韶之立於她身後,不勸亦不動。吳媽扯住他的手,他反握住吳媽的手,“讓她去,這樣才是最好的,大家回車子裏吧。”
蔓青眼前被雨滴模糊了,迷蒙了,手中抓著的,懷中揣著的,是三叔留下來的懷表,沒有人會比她更愧悔,三叔的身影似一團迷霧般越走越遠,徒剩下耳邊的一聲歎息。有一抹身影覆蓋住了她的視線,透過雨幕,她逐漸看清了董韶之的臉。“回去吧。”三個字,卻碎裂了她這幾日構築的那堵牆,現在才知道,脆弱不堪。
董韶之牽住她的手,稍稍使力,她便被他代入懷中。他腦中掠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她輕得如同一片羽毛一樣,又似薄薄的紙片,隻要他一用力,她就會化,就會碎。董韶之將她帶回車上,回到車上的蔓青牙齒打顫,粘濕的發絲貼在額際,完整的語句都吐不出。她目光無焦距地望著車窗外,清空了的天際落下的,不知是雨,還是淚。
三叔的葬禮結束了,可蔓青的生活還要繼續。董韶之在後堂擺設了不大的靈台,三叔的笑顏就高懸在靈台之上。蔓青與遺照中的三叔對望,卻一絲絲心寒。原來,無論生前是如何叱吒風雲的人物,死了,也不過在這方寸之地,供人悼念。可是,三叔不該這麼早就逝了,還是以這麼慘不忍睹的方式。
背後傳來腳步聲,在她身後幾米處停頓駐足。“吳媽說,你已經在這裏待了一個下午了。”董韶之的聲音醇厚,卻像茶水般清淡。“三叔的靈堂什麼時候才能搬到前麵去?”她沒有回頭,撥弄了一下發絲。
“很快。”他答道,“隻要齊顯璋一死,就可以讓齊家人來參拜三叔,而且是跪在三叔的麵前。”他的話波瀾不驚,卻響徹了整個後堂。蔓青側目對上他的視線。“你怕了?這件事與你無關,你就當作,什麼也沒聽見。”蔓青眉眼一彎,彎成淺淺的溝壑,而她卻是在笑,笑得淒蒼,笑得別有韻味,“我聽見了,而且清清楚楚。不但聽見了,我還準備參與。”
三叔靈台前的燭落下燭淚,這片刻的無言化在空氣中,難以消散。“我不容許。”董韶之眉頭皺起,麵色凜然間是不容置疑。“四天後,白老板在仙樂斯請宴,齊顯璋也在賓客之列,這是最好的時機,得手的可能也是最大的。”蔓青側目去望照片上的三叔,“到時候,整個董家也隻有我能接近齊顯璋。”
許是她的語調過於平靜,致使董韶之清楚這便是蔓青早早就思忖好了的,這幾日她幾乎不言一句,想的恐怕也是這事。她的身影顯得瘦弱卻挺立在那,分寸不動,這時候誰的勸都是徒勞的,“三叔”兩個字這七年來或許就是她的全部。
“如果這就是你的決定,我隨你,到時灰子他們會在你周圍,行則可,不行則退。”董韶之攏了攏身上的大衣,轉身離開後堂。身後的門合上,蔓青昏暗中的嘴角緩緩向上。行則可?不行則退?也許董韶之根本不知道,她,已沒有想過退路。“三叔,就讓我為你做最後一件事。”她雙手合十,最終曲腿跪在冰冷的地麵,發絲抖落,遮了她眼中最後那散碎的傷感。
過了一日,白老板的請柬果然送來了董家,喜紅色方方正正的請柬上,用小楷描著“佟蔓青,董韶之,董三爺”三個人,蔓青用手細細地摩挲著上麵的人名,直到吳媽來叫她。“蔓青。”吳媽拍了拍她的肩,“白老板托人來說話,讓你去南京路的華家絲鋪挑選喜歡的料子,宴會那天要正正式式將你介紹給那些名流權貴,”吳媽頓了頓,帶著些不明意味的神情瞧著鏡中的蔓青,“這樣一來,就再沒有退路了,那個白老板,是真心想要捧你。”
蔓青手一顫,覆住吳媽的手,然後用臉頰貼住,她心知吳媽是不希望她成為真正的交際花,那樣的身份,最為晦澀,也最為難以啟齒,可是就如同吳媽說的,沒有退路了,這場宴會,她非去不可,為了三叔。
蔓青獨自一人去了華家商鋪,吳媽本是要跟著的,可蔓青笑著婉拒了。街頭的熱鬧於她有股陌生的感覺,三三兩兩放學的女學生笑聲悅耳地擦過她的肩遠去,蔓青腳步一滯,回頭試圖找回自己的影子,卻被一陣涼風吹醒了思緒。
進了商鋪,暖意佛麵而來,如目的是各式各樣上好的綢料緞子。華家絲鋪算是上海有名的布料店,專是從北平的染坊加工運回的布料,觸感極佳,顏色華而不豔,魅而不俗,關鍵是老板信譽好,見客三分笑,對待有錢的和平民百姓照舊是一張臉,這才贏得不少客人上門。老板自然是姓華,這大冷天的,此時絲鋪裏人也不多,他便手拖著個暖爐子在一邊烘手,見是有客人了,就提聲道,“這位小姐,隨便瞧。”
蔓青往裏頭走,衣服布料都很好看,也著實令人驚歎,可卻入不了蔓青的心。走到最裏端的時候,蔓青的視線卻被掛在那兒的一件白色修邊旗袍鎖住了。蒼目的白,左胸繡著的是淡粉色的蓮,蓮若初開,鐫刻得別樣細致。蔓青喜歡白色,這是隻有三叔知道的事,她為何喜歡白,如今想來,竟是因為多年前齊炎的一句話。
“小青草,書中說,白似蓮,淡雅至極,這世上恐怕再沒有一種顏色能高過它,你也是最適合白色的女孩……”熟悉卻遙遠的話語,頃刻想起,卻硬生生折煞了心神。蔓青本是觸放在這旗袍上邊的手微微挪移,最終緩緩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