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第十八章 死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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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青緩緩站直,齊顯璋對她說道,“蔓青小姐,難道沒有人告訴你有種花,襯你正好,夜來香。”齊顯璋整個身體靠近,氣息拂過蔓青的麵容。蔓青抬手輕推他,倒是有一種欲拒還迎的錯覺,在見到齊顯璋眼神中透出的玩味時,她不輕不重,卻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那難道沒有人告訴齊老板,偌大的上海,我究竟歸於何處?”她頓了一下,一字一句道,“福州路最東邊的董家,歡迎齊老板來坐坐。”話落,她一個旋身,漸沒於人群中。
蔓青回到後台時,才驚覺自己的手尖冰涼。鏡中的自己,褪下了那偽裝的部分,轉而代之,是毫無溫度的神情,剛才若沒有胭脂的遮藏,恐怕也難以對齊顯璋應付自如。蔓青收拾著自己的包,隨後與白欽打了招呼,出仙樂斯,深秋的晚風鋪麵,她才有種真實感。伸手攔了黃包車,坐上後,她才將自己的疲憊盡顯於外。漸漸地,周圍由喧鬧轉為寧靜,拐進了熟悉的小路,蔓青開口道,“就停在這罷。”下了車付完錢,她一人踱步向前,遠遠地,熟悉的納許牌汽車停在董家宅院門外,是三叔的車,蔓青心裏有些微的鈍痛,究竟,三叔有多久沒有對她笑過了?
“快一點,去叫董少!”尖銳的聲響令蔓青渾身一顫。她聽出來那是灰子的叫喊,心下沒由來地慌亂,她加快腳步上前。暮色中,董韶之與管家還有吳媽一齊出現在門外。“三叔!”車門打開了,有什麼人被抬了出來。蔓青手腳一軟,眼前一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那被人從車上抬出來的男人,熟悉的輪廓,不是三叔又能有誰?“三叔!”蔓青掙紮著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過去,人群中,三叔的麵容慘白,渾身不停地抽搐著,瞪大的雙目驚恐惶惑到難以自製的地步。蔓青想,她此一生都不能忘卻那一瞬間見到的,那溫潤若暖茶的三叔,那自持有禮的三叔,那將她帶回董家視如己出的三叔……
“韶之,蔓。。。。。青……”三叔已經吐字不清,蔓青顫抖著手去握住他的,“三叔,蔓青在。”“如果可以……離開上……海。”風過,吹落三叔額際的汗,蔓青跪在他麵前,俯身,他輕如薄霧的嗓音說了一個字,“表。”
“去打電話,為什麼還愣著!”董韶之的聲音劃破天際,幾乎帶著隱隱的絕然。“董少,遲了。”說話的是灰子。董韶之撥開他,映入眼簾的是三叔灰白的臉,和已經停止抽搐的身體。“董少……”董韶之輕如呢喃,“三叔,已經走了。”一片沉寂,一片茫然。當所有人都回過神,想要抬著三叔進董家大門時,才發現蔓青跪在地上,雙手緊握著三叔的手,怎麼都不肯放。“蔓青。”吳媽老淚縱橫,趴下身去扶她起來,可蔓青若失了魂魄一般,將頭貼在三叔毫無生氣的麵容邊上,目光渾然,這下,再濃烈的胭脂也遮掩不了她死灰般的麵容。
“蔓青,鬆手。”董韶之說。一遍、兩遍、三遍,所有人都痛苦地望著她,她卻似覺察不到這份悲憫,就這麼定定地坐在地上。“把她拖進去。”這是董韶之那晚說的最後一句話,而蔓青呢,幾乎是握著三叔的手撐到了門邊,左腳還沒跨進門,便一頭栽了下去。院中的合歡落盡最後一片葉,零落成泥碾作塵,無聲地枯萎。
那一夜,猶如一場驅逐不去的夢魘,伸出藤蔓的枝,纏住董家所有的人。三叔是在碼頭的倉庫被人灌了過量的大麻,因為近夜晚,碼頭人漸少,打零工的也都離開了,鮮少有人會注意到倉庫,誰也不知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麼,直到兩個多小時之後,三叔才被發現。
“董少爺,我真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跪在廳堂地板上的,是五十來歲的老漢,粗布粗衣的,全身哆嗦著,被雨水浸透的腳在地毯上映出一灘水漬。“什麼都不知道?不是你先發現三叔躺倒在倉庫的麼?”董韶之身體陷在沙發中,望著眼前的人,“你剛才說了,照平時,你們也是五點收工離開碼頭回家的,可是為什麼今天你又折返回去?陳先生,你能解釋一下嗎?”董韶之目光看似淡然掃過,但那平靜的凝視背後蘊藏的凶險,隻要跟著他時間久的人,都會明白,“我提醒陳先生一句,在碼頭,你管的是我們董家的那塊方寸之地,在這塊地上,三叔發生那般事情,你以為你能脫得了幹係?”
老陳頭越發低垂,廳內靜謐無比,隻有屋外磅礴的大雨傾訴著悲涼。“董少爺,”深吸一口氣,老陳終於開口,“今天在碼頭搬貨晚了,大夥都很苦,說是要去喝一杯,離開碼頭後,我突然想起倉庫的門沒有栓上,所以獨自回了倉庫。大概是十多米遠的地方吧,我就聽見了一群東洋鬼子的嬉笑聲,我根本聽不懂他們再說什麼,隻是看他們的手勢猜測是在接頭,我看到了他們提著兩個大箱子,神色詭異。我不知道為什麼三爺這麼晚還沒有走,他是上前去和他們交涉的,可那幾個東洋鬼子……”老陳摸了一把臉,似乎回想也讓他膽寒,“就這麼把三爺拖進了倉庫。董少爺……我,我知道的就是這麼多,該說的都說了,我們是混口飯吃的人,看在我還念著三爺回頭去救他的份上……”懇求的目光,不安且互相交錯不停搓著的手,老陳等著董韶之開口。
半餉,董韶之閉上眼對身後的阿童說,“帶他走吧。”老陳站起身,顛簸了一下,走了半步後回頭,哆嗦著躊躇半天問道,“三爺他……還好吧?”董韶之驀然睜開雙眼,寒得若冰封,“三叔已經沒事了。念你最後沒有昧著良心,我讓你走,可記住,這件事權當沒發生過,你應該明白,明天開始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老陳別開視線,連連點頭。他離開後,雨下的更大,阿童淋了一身回屋子,麵對董韶之,卻半個字吐不出。
“阿童,別這樣看著我。”“少爺,不該如此。”雨水淌滿了一地,“三爺,太慘。”落地窗外雨打芭蕉低頭哀,董韶之癱在沙發中,仰視頭頂那盞絢麗迷幻的吊燈,綽約之影盡顯。誰能慘得過三叔?二十娶妻,二七得女卻喪妻,逾越四十複喪女,若命運是公平的,又何以致使一個人一路蹣跚最終燃盡自己的性命?難道,隻因為姓董,隻因為身在這烽火之世,浮華之城?董韶之鬆開自己的手,隨即死死地握緊,“三叔的事,隻有我們幾個人知道,對外隻稱病了,在修養中。”
阿童和身後沉默一晚的灰子皆開了口,“如果這樣,那麼連靈堂都無法為三爺設,白綾都無法為三爺掛,三爺又算什麼!”董韶之站起身,“就這麼決定。”“董少!”廳內所有的人異口同聲。董韶之定了一下,緩緩走到樓梯口,頭也未回,“董家,我說了算。這個時候,三叔的死若讓齊家人知道又會如何?你們不顧忌,可我不能不顧忌。”
吳媽抹著眼淚從二樓下來。“吳媽,蔓青怎樣了?”“這丫頭好像傻掉了,也難怪,三爺待她那麼好……”吳媽竟也說不下去了。董韶之聞言,上了二樓。走廊上昏暗一片,隻有蔓青的屋門半掩著,橘色的光泄出,就好似以前他路過時,總能睨見她半側身影在桌前看書。而如今,依然是那身形,那摸樣,可周遭早已失卻了溫度。
那株花葉蔓常春迎著屋外的雨水,萎焉的模樣令人心疼。“明天,”董韶之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明天和今天一樣,該什麼時候去仙樂斯,照常去。”蔓青坐在梳妝台前,總算找回一些神誌般吃力地抬眸,“我不會去。”“一定要去。”“不會去。”“我會讓人送你去,而且,要笑著去。”董韶之波瀾不驚的言語,一如往常可怕的淡漠在蔓青眼前晃著,他轉身離開了房間,帶上門,那輕微的“咯嗒”一聲撞在蔓青胸口,她差點無法呼吸。
他究竟有沒有心?冰冷冰冷如今躺在後堂的,是他的親叔叔,應該是多麼醇厚的感情,該是連言語表達都奢侈的感情,為什麼連死了也得不到祭奠?如果三叔是她的親叔叔,如果是,她會為他戴白花,為他披麻衣,為他做任何一個死者該受到的禮儀。可是她和三叔沒有任何血緣上的聯係,他曾經對她笑過的,關懷過的,甚至決裂過的那襲話,都再也不會有了,像是被風碾碎了的塵土,飛到哪裏,都再也沒人會在意。三叔為她訂做的那套女學生的衣裝還掛在那處,在北平火車站三叔第一次見她的笑還曆曆在目,那個暴雨天三叔將她背回董家,他背上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一側麵頰,可如今月華如水,那番溫暖快樂依稀仿佛在眼前,卻飄渺得她怕一閉上眼睛就會記不起這些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