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十八訝然：“若那名字當真是此意，那麼無論他姓田還是姓耿，都定然是個不凡的人物。”
    公子搖搖頭：“也或許是我想多了。”
    櫻十八笑道：“卓立卿是永遠都不會想多的，反而是旁的人往往所思太少……玉京，這老爺子……”
    “你想的也不少。”公子打斷他道，“老爺子定然是個十分有故事的人，隻是，他那段故事卻與我們毫不相幹，你若是探究，正是自找麻煩。”
    “我可不正是個喜歡自找麻煩的家夥？”櫻十八道，“否則我為何不悠閑地在長安當個小小的官，反而要跑到這裏來受這樣的罪呢？”他看了公子一眼，“還要聽你的教訓。”
    公子不理他的挑釁，自道：“你現在身上已經纏著一個大麻煩，所以，旁的事情最好還是不要多管，否則那老爺子發了脾氣，莫說是你，隻怕我也在平安鎮難以立足——到時，我便也要找你的麻煩了。”
    “你這是威脅？”櫻十八道，“這平安鎮有什麼好，值得你如此掛牽不願離開？”
    “這裏清靜。”公子簡單道，“無人打攪。”
    櫻十八若有所指地笑了笑：“無人打攪。”
    公子禁不住笑道：“你倒是提醒了我，若有一日你得罪了老爺子，我便棄暗投明，幫著他把你轟出去。”
    櫻十八苦笑道：“罷了，我還是莫要得罪你為妙。”
    他們此時已經在白府轉了有一陣子，然而仍舊一個人都沒有見到。
    櫻十八道：“上次來白府，雖然他們人不多，但畢竟還是有幾個的，怎麼現在連個鬼影子都不見？”
    “鬼影子都不見是你沒有見鬼的本事。”公子低聲歎道，“若是你有這樣的本事，那麼想必隻要睜開眼睛，便滿眼都是怨鬼冤魂。”
    櫻十八默然無語。
    他們已經走到了上次公子遇見白青的花園之外，公子彎下腰，掐了一朵小小的嫩黃色野花：“白府的人手當然不會多，他們遷來此地本是為了避世隱居，帶在身邊的必是心腹，然而白老夫人所為即便是心腹也不敢透露分毫，故而白府內宅，其實是沒有仆從的。”
    “不錯，上次我暗中查看，的確在白府之內未見一個下人。”
    “但現在他們不在外麵，內院也不可能……你猜他們去了哪裏？”公子道，“總不能憑空消失。”
    “府外那群人應該是沒有見到他們出去的，否則方才耿老爺子會告……”他頓了頓，問公子道，“他會告訴我們麼？”
    公子失笑：“我怎麼會知道。”
    櫻十八歎道：“我們直接去找白紫如何？”
    “無論那些家仆是被滅口還是關押，想必都無法對我們開口，此時，也隻有白紫……”公子歎了口氣，“她實在是個令人同情的姑娘。”
    “那些無辜喪命之人豈非更可憐的多？”櫻十八搖頭道，“你也莫太心軟。”
    “我其實並不是個心軟的人。”公子道，“隻是……”他停住了，似乎說不出話來，櫻十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們走吧。”
    公子說：“好。”
    他們曾經到過的那個院子門前孤零零地擺著一張椅子，白紫就坐在上麵，仍舊白紗蒙麵，安靜得好似不存在。
    櫻十八走上前：“白紫姑娘？”
    白紫慢慢回過頭，低聲道：“你們來了。”
    “是，我們來了。”應聲的是公子。
    “想必你們已經收到了我的信。”白紫道，“那麼，你們接下來要怎麼做？”
    櫻十八笑道：“你認罪了沒錯，可是否要定罪卻是我們的事，現在的問題是，我不想給你定罪。”
    白紫一驚，原本無波的一對眸子閃了一閃，然而她的聲調仍然平靜如昔：“哦？你們想要證據？”
    “沒錯。”櫻十八搶在公子之前道，“不僅是證據，我還很想知道你這麼做的理由，如果不把全部事情搞清楚，即便結案，也難以說服我的上司啊。”
    白紫漠然道：“你們不是早就猜到了麼？”
    櫻十八與公子對視一眼，訝然笑道：“我們猜到了？那是幾時的事？”
    白紫的目光益發淡漠了，即便隔著一層麵紗，兩人仍舊能看到她如死一般沉寂的神情：“不久之前……若你們還想要從我口中確認，無妨，我便說與你們聽聽。”
    “……哦？”櫻十八道，“那麼，姑娘請講。”
    “我生了病。”白紫顫聲說道，“而我不想死。”
    “所以？”櫻十八道。
    “所以我必須要吃活人的心肝，飲活人的血液，否則，否則……”她的一對娥眉蹙緊，兩手用力地絞在一起，“我的臉，便會如蠟燭遇火一般融化！”
    櫻十八瞪圓了眼睛，他還從沒聽說過這等怪病，然後他皺眉望向公子，低聲道：“你可聽說過這樣的病？”
    公子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白紫瞥了櫻十八一眼，歎道：“你可是在奇怪這究竟是什麼怪病？”她的聲音微微顫動起來，“我也很想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病，可我沒有機會知道，這世上的神醫實在太少了，我隻知道，如果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噬人。”她昂起頭，用力地道，“我不想死，一點都不想！”
    “這麼說，你還真是個奇怪的人。”櫻十八若有所思道，“你為自己不想死而殺掉了那麼多人，此時卻又自甘認罪，莫非你不怕死了？還是說，你以為六扇門會不要你的命，或者善心到給你醫治？”
    白紫低下頭，全身顫抖：“那是因為，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是為了自己的病而殺人，對不對？”櫻十八誘導道，“你是為了別的東西，別的，比你的性命重要得多的東西。”
    白紫咬牙不答。
    “那東西是什麼呢？”櫻十八緩聲道，“上回來這裏時，我見到了你的幼弟，他是個很可愛的孩子，還有你的另外一雙弟妹，也都是十分優秀的人物，尤其是你的妹妹，她……”
    “夠了！”白紫忽然大聲打斷櫻十八，“我並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死，我在乎的是自己的容貌！”她猛地抬起頭，伸手扯下自己的麵紗，“你們看看我的臉——這難道不是一張美麗的臉麼？憑什麼我就要任由那莫名其妙的怪病損毀我的容貌？”
    櫻十八被白紫的舉動嚇了一跳。
    隨即他忍不住暗歎：這的確是一張美麗的臉，這簡直是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麵孔之一。
    他曾經懷疑過那麵紗的作用，但現在她掀開了麵紗，於是硬是把發現，她其實並不比白緋醜陋。
    如果說白緋是盛夏開放的活潑熱烈的薔薇，那麼白紫就是溫柔而華美的芍藥，她的臉孔並不令人驚豔，卻叫人見而忘俗，心頭仿若浸潤了清冽甘香的山泉一般。
    即便是在大聲地發怒，可那張臉上的神情卻並不叫人覺得猙獰醜陋，反而仍是那嬌柔溫煦的模樣，好像那些話根本不是她說出來的一樣。
    她說道：“我並不比白緋差，我的身份和她是一樣的，我的才華甚至高過她，從小到大，每一個來訪的客人都喜愛我勝過她，可是……”她站起來，身如弱柳，“可是偏偏我生了這樣可怕的病，生了會讓我萬劫不複的怪病。”
    “我嫉妒她，你們想象不出一個女人嫉妒時會做出多麼可怕的事情。”白紫原本想要言辭激烈地說點什麼，卻不想搜腸刮肚也沒找出何時的話語，她頹然坐了回去，“我頂著她的名字做了這一切——那些死去的青壯之中，有一半被我刺上了‘白緋’的名字，我，我因為嫉妒，已經成了一個可怕的魔鬼了。”
    櫻十八與公子相對無言。
    “我並不記得這件事，那些屍體上沒有名字，誰的都沒有。”櫻十八說道。
    “你當然瞧不見。”白紫說道，“那是因為我最後還是不忍陷害她，她畢竟是我的妹妹……所以寫上名字的部分也全都被我帶走了。”
    櫻十八皺著眉，仍舊反駁：“你若是嫉妒白緋，為何不去殺了她？而且，你的嫉妒似乎也並不是你投案的理由。”
    “我……”白紫的臉色霎時慘白，她搖搖欲墜，晃了晃，終於又頹然坐在椅上，“我已經快要死了——我知道我再也沒辦法用人的心肝維持自己的樣貌了，所以我寧可死去，寧可死在我仍舊美麗的時候。”她抬起手，輕輕撫著自己的臉，“我寧可死，也不要變成一個醜陋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