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問卿何在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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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有山的地方,往往有一二山賊,打劫行人,取那黃白之物,換得酒肉穿腸,一時暢意。
這是一門風險極大的生意,腦袋別在褲腰帶裏討生活,倒不是說朝廷對這些山賊有多痛恨和重視——事實上,此時朝中僅有年方一歲的小皇帝、垂簾聽政的年輕太後並一群溜須拍馬之輩,根本不會有人在意這“小小”的山賊。
他們所需要提防的是江湖人。
江湖是個複雜的世界,黑道白道,正派邪派,混亂爭鬥了不知幾百年,死傷無數,卻依舊生機勃勃。
想要安安穩穩當山賊,就要學會判斷,什麼人不該惹。
山匪馬賊海盜,這都是些極為特別的存在,他們與官家對立,也不屬於江湖,卻時常有官匪勾結和江湖幫派為他們撐腰的傳言,臣服於強大的武力,偶爾也會展現出不屬於任何英雄豪傑的義氣,治世下少見且為人所憎惡,亂世中人們對其態度又多幾分隱隱然的豔羨……
這樣複雜而又矛盾的存在。
秦嶺東西走向,橫截南北,巴蜀商人如若想要將貨物運往中原,就必然要經過秦嶺周邊之地,故此山中匪盜拖了巴蜀富庶之福,過得比別處更暢意一些。
商人們自然是不甘這般受害的,更加不甘放棄巴蜀行商的巨大利益,於是,大商戶們豢養護衛仆從,小商戶便要尋走鏢的相助,分幾分紅利予之,換得道上平安。
對山中的匪盜來說,鏢局也是複雜又矛盾的存在,走鏢的一方麵要與山賊殊死搏鬥護住財物,一方麵卻與某些勢大的山寨有著合作的關係,這些山寨會避開相熟鏢局的生意,甚至予以幫助,然後從走鏢者手中抽取幾成紅利——有些鏢局不屑此行,另外一些鏢局卻樂得這般行事,雖然損了幾分收益,但畢竟不傷人命,況且,若沒有山賊存在,他們的存在也是毫無意義,維持這樣的平衡,他們十分樂意。
如此這般,山賊們所負擔的風險似乎小了幾分,隻要他們願意,靠著與鏢局的合作,也能賺到足以果腹的銀錢。
但,匪盜之所以為匪盜,就是因為他們不願意過這樣的生活,不管是出於“收益差距”還是“熱愛刺激”的原因,秦嶺的山賊們依舊保持著匪盜故友的生活方式,與官府、走鏢者、商人之間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永寧二年的夏末,六月初七那天,一切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宋五所在的山寨不大,比不得那秦嶺第一的黑岩寨,但也不小,勉強壓過其他,排在個第四的位置。
六月初六那日,他收拾馬匹,跟著二當家的呼哨一聲呼啦啦衝下山去,在一開闊之處攔下了一隊鏢車。那隊鏢車古怪得很,每一口箱子上都插著一尺見方的一麵小紅旗,旗上繡著金燦燦的火焰,當中一朵形狀奇特的花兒,向外伸展著碧綠色的藤蔓。
那仿佛是個標記,但宋五不認得。
二當家也不認得,巴蜀之地沒有哪家商戶或者鏢局有這樣的標記。
宋五多打量了那小紅旗幾眼,覺著那花兒形貌詭異,大熱的天兒,竟叫他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送鏢的是金龍鏢局的王七,他勒住馬,高喝著穩住乍見大批山賊、麵露驚慌之色的車夫。
他看看車上的小紅旗,深吸了一口氣,平複自己有些過速的心跳。
他心想,既然給了這旗子的人信誓旦旦地說了,那麼何妨相信那人一回?那般氣勢,那般威嚴,那般俾睨天下的傲然,他王七還從來未曾見過。
有這般氣質之人,想來,是江湖上的什麼大人物吧?
一定是的。
馬賊頭兒,宋五跟著來的二當家大聲喝問王七運送的是何財物,預備給多少禮錢買路。
宋五與旁人一樣,哄笑著附和。
王七咬咬牙,沉默,搖頭,隻是伸手入懷,掏出麵大些的旗子。
二當家並宋五等人齊齊一愣。
這是什麼意思?
王七也是一愣。
他們為何不退去?
兩下裏一時盡皆靜默。
靜默過後,二當家仰天大笑,呼一聲“孩兒們上”,衝上前殺人奪財。
整個過程,持續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王七死前,還是一臉的不可置信。
給他紅旗子的人一臉冷肅,緩慢而冰冷的語氣帶著無以言表的威嚴:“天下盜匪,見旗自退。”
王七當時不信地皺眉反問:“如有例外?”
那人的身軀似乎挺得更直了幾分,嘴裏迸出兩個千鈞重的字:“誰敢?”
被對方那一瞬的氣勢壓住,王七接過旗子,訥訥不能成言。
他的雙目染了鮮血,視線中隻剩下黏膩的猩紅,他隱約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向他衝來,下一刻,他的頭顱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重重落在地麵。
——事實證明,有人敢的。
二當家血洗了金龍鏢局的車隊,連車夫也不曾放過一個,隨即一揮手,派人上去趕了車,回寨去也。
車很沉,二當家很滿意,如送五等人也心滿意足滿心歡喜,隻待晚間一場慶祝,能大啖魚肉暢飲烈酒。
他們不知道的是,掩埋屍體的亂林之中,一道修長的黑色人影靜立不動,眼光冰冷地目送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人影轉過身,陽光穿透了密林的遮擋,靜靜落在他的臉上。
如果王七能夠睜開眼睛,就會發現,這是一張他雖算不上熟悉、卻也很難忘記的臉。
他緩緩邁步,向南而去,轉瞬,不見蹤影。
此刻,天近黃昏。
第二天,宋五睜開眼睛時,心中的懊惱仍未消去,他“騰”地跳起來,狠狠罵了幾句,用力踹開門,吐出一口濁氣。
誰能想到他們期待無比的紅貨竟然是石頭?圓的方的無形無狀的、路邊上隨處可見的石頭!
格老子,到底誰他娘的敢玩秦嶺上的山賊?
他忽然想起那些小紅旗,怔了半晌,又打了個寒戰。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那些紅豔豔的小旗子簡直就像一隻隻血紅色的眼睛在盯著他們,一眨不眨、還帶著一絲冰冷的嘲笑。
二當家已然下令,把那些旗子燒了。
宋五又罵了幾句晦氣。
因為心中抑鬱,他昨夜同幾個弟兄一道大罵著多喝了幾杯,一覺睡醒,推門出來已是黃昏時分,望了望日影,宋五決定去尋些吃食。
廚下的方老頭曾經也是寨中的一號人物,可惜兩年前在山中獵虎時跌斷了腿落了殘疾——還連根虎毛都沒摸著——便隻好留在廚下搭把手,如今已然是一手好廚藝,總管山寨上下百來號人飯食。
宋五到廚下時,方老頭正眯著眼喝小酒,聽見推門聲一抬頭,哼一聲便從灶裏掏出半隻豬蹄。
宋五咧嘴笑笑伸手去接,卻沒能接在手裏。
房門被人大力踹開,發出一聲巨響,宋五驚得一跳,直到頸中被人架了明晃晃的刀子,才意識到方才巨響並非一門之聲。
整個寨子所有屋門被人同時破開,而在那之前,寨中一片安靜,毫無征兆。
被挾持者帶到寨門,宋五一眼看見大當家手持雙刀站在寨門前,對麵是幾名麵無表情的黑衣人,領頭的神情冷肅,看向大當家的目光裏,隱隱露出幾分難以言明的傲然和蔑視,似乎完全不把全身緊繃、隨時準備攻擊的大當家看在眼裏。
隨著寨中的弟兄一個一個被拎出來丟在一起,大當家臉上逐漸失了血色,灰敗下來。
寨中都是匪賊,即便是廚下的方老頭,也曾是刀頭舔血的人物,方才怔愣之中便被丟在地上,一時回過神,紛紛大聲鼓噪起來。
他們很快恢複了安靜。
挾持者們原本丟下了自己的獵物便站在那幾名黑衣人身後,鼓噪聲一起,也不知為首那人怎生下了命令,便見幾道人影如獵鷹般撲出,鬼魅般轉眼劃過,那些喧鬧聲最大的人就成了啞巴——永久的啞巴。
山賊們終於清楚地意識到,他們不知何時惹上了不該惹的人,此刻,隻能任人魚肉。
大當家終於開了口,聲音裏充滿著壓抑不住的恐懼:“秦大不知諸位此舉何意,若是秦大或者寨裏的弟兄們先前有什麼不敬、得罪了諸位英雄,還請海涵,高抬貴手!”
對方領頭的冷臉男人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今日,貴寨二當家劫了我家主人財物。”
宋五並不是十分聰明,因此,他聞言心中隻道:為何有人這般在意幾車石頭?
想起那次劫掠的過程,他心裏一涼,駭然望向大當家身畔:那是二當家應當在的位置。
野性粗豪、穿衣時慣喜袒胸露腹的漢子如今癱倒在地,胸膛上心口的位置開了一個大洞——宋五想,大約那裏已經沒有心髒了。
秦大當家想得比宋五多得多。
他是知道那幾車石頭之事的,並且,自聽聞此事後心中就有些不安,如今,這種不安成為了現實,他壓下心中的惶然,盡量恭敬地彎下身子,對那冷臉的男人道:“既是如此,英雄已然要了老二的性命,那麼是否……”
“我家主人要寨主給個交代。”
對於那冷臉男人的無禮打斷,秦大當家不是不怒,但他很清楚,在實力差太遠的時候,憤怒起不了什麼好作用,因此,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更加謙卑:“敢問貴主人所謂交代是?”
冷臉男人向前一步,語調平靜無波:“金焰琅玕——天下匪盜見旗而退,違者,殺無赦!”
秦大當家的瞳孔倏然緊縮。
他的心髒跳動得前所未有的快,過分迅速的收縮和膨脹,讓他感到某種近乎爆裂的緊張感,他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隻能艱難地吸進一口氣。
冷臉的男人右手抬到腰間,做了一個危險的動作——他拔出了刀,那把刀很長,很鋒利,在火把的映照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
秦大當家想要反駁,想要抗議,想要把先前未曾來得及展示的、屬於盜匪的驃勇和凶悍全部爆發出來,然而,那刀來得太快,他隻來得及聲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句:“格老子!我秦大,怎麼不知天下有這等規矩?!”
在冷臉人動作的同時,無數把同樣閃爍著寒光的刀以相同的幅度高舉了起來,向著已然無力反抗的山賊們齊齊揮下,瞬間濺起甜腥黏膩的紅色液體,然後,那些刀再度以相同幅度舉起,揮下,舉起,揮下……
鮮血噴了宋五滿臉,他看著轉瞬化作肉塊和血汙的方老頭,畏懼得僵硬了身體,動彈不得。
秦大當家的吼聲狠狠刺進他雙耳,下一刻,他血紅的眼中映出秦大當家倒地的身影。
即便是並不聰明的宋五也能做出這樣的判斷:一切,都完了。
他的頭顱高高飛起——就像不久前被他殺死的王七一樣——在半空劃出一道漂亮的、血紅色的弧線。
驀然拔高的視線中出現了一頂轎子。
那是一頂裝飾簡約、將精致和華麗隱藏在柔軟顏色下的轎子,四名服色相同麵無表情的少年人衣袂翩飛,抬著那頂轎子落在寨門前。
淡色的帳幔因下落之勢輕輕飄了起來,露出內中之人一片白色的衣角和半邊袖口,隱約可見那袖口處潔白柔軟的狐狸皮毛——在這樣濕熱難耐的天氣裏,轎中人身上穿的竟是輕軟溫暖的白色狐裘。
冷麵的男人退後一步,帶領下屬向那頂轎子恭敬地彎下腰。
轎中人衣袖掩口,輕輕咳嗽了幾聲,然後,一隻白皙異常的手從簾中緩緩伸出,拂開了垂落的轎簾。
一臉病容的男子神色平靜,對著滿地血紅的屍塊,嗓音略帶幾分沉暗嘶啞地低聲道:“現在,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