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2 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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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少爺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國成立了。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已進駐西南,和平解放了四川。那時我還年青,剛從海外留學歸來,雖然隻有二十四歲,卻在華西醫科大學任教。我精通西醫,對生物學和心理學也有濃厚的興趣。我姓白名玉夫,名字雖雅,出身卻不好。我的祖父、父親都是民族資本家,此前我被尊稱為公子少爺,但以後因為資本家的高帽戴在頭上,我吃盡了苦頭。我的家庭是典型的中國式大家庭,尊儒尊孔,講仁講義,曾祖父的血汗積累作祖父、父親兩代人半個世紀的榮耀。我的祖父曾竭力支持孫中山的革命,大革命失敗後,他反而畏懼革命了,變得畏手畏腳、膽怯謹慎,忌諱“革命”二字,隻知經濟上的贏虧。小時侯我愛摸他的胡須,摸得多了就無心再摸,我總覺他滿臉的胡須和鐵絲一樣僵硬而冰涼,尤其他的眼睛瞅了便後怕,那裏麵有著貴族式的冷淡,也有著庸俗者的欲望。除了必要的見麵以外,我總躲著他,我與父親也有隔閡,他是祖父一手培養出來的,而我卻整日與下人在一起,那些瘦弱蒼白的丫鬟,我總覺得在她們身上有一種不同於我的母親的美,而我的母親曾是演藝界的一朵名花,卻也不缺溫和的母性,她愛我和一般的母親愛自己的兒子一樣,她關心我的吃、穿、住、行,關心我的婚姻,我的前途,但我所關心的她並不關心,他們也都不關心,我知道他們關心的是什麼,而我關心的他們卻琢磨不透,假使明白了,也會以為多餘。
年滿七歲時,父親提議送我進公立小學學習。母親舍不得我,祖父也認為年紀太小,而奶奶正臥病不起,她較我祖父年長五歲,祖父還顯得神采奕奕,她卻是老態龍鍾了。臃腫的身軀一天天萎縮,但兩隻眼裏,還存著對我這個小生命的關愛。在這個家庭,她是最令我費解的,我幼小的心靈充滿疑惑,但我說不清楚我疑惑什麼。每當我看到她那張扭曲難堪的臉,我心中疑惑的感覺驟然強烈,我甚至想大聲問:“你是誰呀?”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我將置身教室,這是父親的決定,這個時候他已經是一家之主了,但祖父更顯得德高望重,他和他的精神支配著這個貴族之家。對於我的親人,我並非不忍離舍,於此我反倒高興;卻有另一種失望:我將失去,失去我心靈的庇護了。雖不是神妃仙女,儼然是神妃仙女,事實卻隻是丫鬟,但我惟獨愛她。那愛隻是童心的依戀,比起任何一種愛來,似乎是最天真的,但又是最深沉的。她比我大五歲,鄉下來的,買來的,照顧我的,家裏養不起她,不滿六歲就被賣到我家作丫鬟,自來未有一日的安寧,從我懂事時起,她便是我的下人。我的吃、穿、住、行都離不了她,我流的淚水都是她擦幹的。她身材高瘦,眼裏泛著波光,她是極懂事的,但總帶著笑臉,在她的眼裏我還未尋出淚的痕跡。也是是舊日的耳磨鬢纏,就像樹在土裏紮下了根,心懷依戀,怎奈分離?
分別的那一日,我站在屋門口,神誌癡呆,母親正在樓下叫我的名字,這時,丫鬟來了,手放在我的肩上輕柔的推了我一下,“小少爺,我們走吧。”“是的。”我木呐的說,緩緩的挪移兩腳。不知不覺到了樓梯口,我轉過了身,一下子把頭貼在了她的身上,兩臂不自覺的伸開,緊緊的抱住了她的腰,我的額上感觸到了她柔和的心胸,而我的手臂也像春芽一樣越伸越長。。。。。。我是怎樣下樓的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那丫鬟的,好似風中落葉,飄呀飄呀,飄到了那空蕩蕩的教室。。。。。。
一年後的一天,當我趕回家叫喚“蘭蘭”的時候,她並未從屋裏迎出來,我闖進屋裏,往日熟悉的身影杳無蹤跡,我尋遍了各個角落,搜索她的影子,傾聽她的聲音,但我心裏原有的一切在家中都消失了,我像一片死葉,飄呀,飄呀,在空蕩蕩的家裏飄來飄去,最後凝在了屬於我的小屋裏。。。。。。
後來我得知了詳情,她是被她父母親贖回去的,她家交不起租稅,又拿她賣作了富人之妾,但還是欠帳,隻得把小女兒賣了,我那時的丫鬟便是她,蘭蘭的妹妹,隻比我大兩歲,關於她姐姐的事就是她告訴我的,她比蘭蘭還顯得瘦弱,麵色如紙,初來時像土裏鑽出來的人,我卻感覺分外親近。但家規森嚴,不容冒犯,作為少爺的我怎能與一鄉下妮子同玩?幸而她做了我的下人,即使隻是因為蘭蘭,我也要奉其為上賓。我感到她不僅是可依戀的,也是可親近的,平素我都厭惡學校裏的公子哥兒,凡世間我所接觸人中,獨她是可愛的。另外我又掛念著蘭蘭,在我漸漸明世之後,我常讓她妹妹芳芳去看望她,順便帶去些錢以及我的一些紀念物,芳芳每每回來總是流著淚向我傾訴的。她說她姐姐現在寄人籬下,一麵遭正房的歧視、謾罵,一麵又遭丈夫的蹂躪,而她也隻不過十七歲嗬!她常常感念我的好處,小心珍藏著我的東西。而我送的錢,她都拒絕了,我便給了芳芳,芳芳自然又轉交給了父母。
國內的、世界的戰爭風雲震撼著我,同時也波及到我的家庭。家人長期以來一直為著出路犯愁,生怕到了最後山窮水盡,他們也隨著戰爭死無葬身之地。十三歲這一年,祖母去世了,疾病拖著她熬過了七年的時間,她臨死時隻剩下一把骨頭了,望著她的屍體,我想到了一句話:就剩一根骨頭,也要挺著不朽。她的死並未了結我心中的不解之謎,反倒更添些神秘。另一人的死,卻立即給了我沉痛的撞擊。芳芳上午去她姐姐那裏,下午便匆忙回來,她已經哭得沒有人樣了。我看著她,像看著古代的雕塑,她泣不成聲,“姐。。。。。。她,她。。。。。。死,她。。。。。。死。。。。。。死了。”噩耗傳來,恰似五雷轟頂,她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我立時就啞了,果真也成了古代的雕塑。我連夜趕到她的墓地,墓倒修築得氣派,而死前的待遇。。。。。。我注視著她的墓,重又感受到童年時代她留給我的印象和氣息,心中又別有一番滋味,這墓的四周,包括自己在內,不是已染了一身的腥臭?我捫心自問,天地之間,獨此淨地,卻是墳,然而就不能有天堂麼?
我跪在墓前,一張一張的為她燒紙,淚滴進火中,火燒得血紅。穿過火光,碑上的字凸了出來:“中華民國少將將軍蔣XX妾李蘭之墓。”那些自己越來越清晰,像劍一般指來,沾著赤血,泛著紅光。這觸目驚心的事實刺痛了我,體內倒生出激情,那是帶著慘痛的激情。
我開始寫詩了,少年人善於幻想的天性又讓我陷入了戀愛的深淵。芳芳漸漸替代了蘭蘭,占據了我心靈的全部。她自然也成了我詩的靈魂,自然也是我全部生活的靈魂。在我的心靈秘密戀愛的那些時候,我忘記了世界的不幸,隻覺我是幸福的,也忘記了世界的醜惡,隻求戀人美的存在。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我欣賞我的戀人芳芳,而她並不知道我心底的愛。我不願她去做繁瑣的活計,我親自去做屬於自己的事情,但我在芳芳的眼中隻是個少爺,一個好少爺,甚至還隻是一個孩子,而她已經十五歲了。我生活在這個古老的家庭之中,一股陳舊而厚重的氣息壓抑著我的心胸,甚至我的四肢都無法自由的舒展。我想逃離這個家,帶芳芳逃到遙遠的、自由的、完美的地方。我想過另一種生活,脫離家的生活。但我隻是想,隻是一味的空想,我的手腳都是蒼白無力的,都是幼稚脆弱的,一旦我靠近聚餐的方桌,便覺身上套了檉梏,想逃脫,想遠走高飛,一去不複,但又不能行動自如。正當我想入非非的時候,詩人來了。他年已不惑,係象征派詩人,是我母親的同窗摯友。“七七事變”之後,他入伍抗日,父親常提起他,說他心有怨言,胸懷不滿,是個誌士,但不識時務,白白的浪費生命。但在我想來,衝鋒陷陣當是崇高偉大的英雄行為,為國捐軀遠勝過苟且偷生。聽說他來了,我便趕去拜望,他正站在客廳裏,臉色一如往日的蒼白,更夾雜了陰沉,那是天空的顏色。我原想他是英姿勃發、神采飛揚的,見了他的光景,無法相信自己的視覺,我站在門口,冰涼的脊背僵直如柱。我心裏感覺我們是有著同樣的痛苦的,但彼此又保持緘默,別人無法體味我們的目光已經交流。“你?。。。。。。”我內心驚悸的問,我的嘴唇哆嗦著,與此同時我也聽到了他驚訝的問,“你?。。。。。。”我轉過身,在父母親無限驚奇的目光中消失了,最後的希望也一同消失了。
我提起腳來,踩著一道一道的階梯上了樓,“少爺,你?。。。。。。”耳中響起那熟悉的、關切的聲音,我向和那聲音倒去,淚水朵眶而出。
迷糊中我看到一個人向我走來,拖著沉重的腳步,麵如磐石。詩人,不是拿著善良的金筆,而是拿著刺刀,卷曲的刺刀向我走來,刀尖上掛著一塊頭顱,血淋淋的,向下滴著血,那頭上的眼珠瞪著,麵朝天,顯露出十二分殘酷,那是日本人的頭。詩人,不是吟著詩,而是冷笑著,頭上的黑發一根根針立,空氣裏浸染了仇恨的氣息,凝滯著,僵死著,整個世界於血色的籠罩中泛射灰白,那是比詩人臉色的灰白更為慘痛的灰白。“去戰鬥,去拚搏,刺刀本是直的,終也是卷曲,殺不了更多的敵人,因為現實的世界本也是扭曲的。”詩人將刺刀狠狠的摔在地上,敵人的頭顱粉碎成肉醬,“但我還是要去戰鬥。”
“但我還是要去戰鬥。”我重複著他的話,睜開眼睛,世界已經完全黑暗了。我爬起來,走到黑暗中去,尋到一處燈光,我向著那光明的所在走去。
“為什麼你要到北方去呢,去共產黨人的據地?”
“隻有在那裏,我才能真正的戰鬥。國民黨的假抗日,我已經看透了。我不能像馬一樣奔騰,隻能和蛇一樣爬行。”
“你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走?”
“對,這一次我便是來向你辭別的。上次,我投筆從戎向你作生死之別,我尚能回來,這一次,前途未卜,生死不測,況且時日長久,也許我們再無相逢之日,你要珍重。。。。。。”母親握著他的手,淚從眼角掛了下來。
門開了,詩人走了出來,後麵跟著母親。“你?。。。。。。”他望著我,我抬起頭,注視著他,“你要走了吧?”他會意的點點頭,“我不能一起去麼?”
“你又犯傻了。”母親走上前,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撫弄著我的頭發,“你叔叔要為祖國而戰鬥,你呢,還小呢!”
“不,他已經長大了,但還是個孩子。”詩人意味深長的說,握了握我的手,然後走了,我們一同走出去,走出了黑暗,心向另一個世界。但那世界離我們還很遙遠,詩人去了,我們還置身暗夜中。但我從詩人那裏知道:長夜漫漫,光明畢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