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霖坐在床邊，看著沉睡中的人。
    最初的一刹那，是驚豔於他絕世的容貌。後來與他的親近，也隻是想尋一個完完全全與自己陌生的人，一起說說話解解悶，沒有顧忌。再後來，他發現其實他們是一樣的人。都害怕被人拋棄，卻又都實實在在已被人拋棄。他們都孤獨，恐懼，形影相吊。於是他想，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相依相傍，再好不過。他要隨他入宮，那就入宮罷，隻要他不離開他，朝夕相對也沒什麼不好。那時他還抱著這樣的希翼。然而，他終究還是要離開他。因為他的躚姐已經死了，他的阿姐卻還活著。
    遲霖伸出手指開始描摹阿豦的眉眼，垂下的發絲擦過阿豦眉間的那粒朱砂，和蒼白的臉頰。在他俯身準備吻住他的唇瓣的時候，阿豦悠悠睜開了雙眼。他側過臉，避開了他的吻，說道：“為什麼不殺了我？”
    怔怔望著帳頂，又道：“我隻想借你之手，與阿姐一起遠遠離開這裏，離開明夏，離開你。”
    遲霖偏攬過他的頭，逼他正對上自己的眼睛：“我為你建了一座新的楚王府，今後你就做我的楚王，可好？”
    “我不要住楚王府，也不要做什麼楚王！”阿豦說著，掙紮著，眼淚就這麼落了下來，“我害死了阿姐！這次再也等不到阿姐回來了！所以，我也不要活了！”
    “我愛過一個人，可是那人在臨死前卻問我可曾真的愛她。我回答不上，久而久之，自己也糊塗了。”遲霖歎氣，摟緊了懷裏的人，“就在那時候我遇上了你。你和我那麼像，一樣的孤獨，一樣的狠戾，也一樣的可憐。我想要對你好一些，這樣我好像就會好過一點。後來，我又想看你對著我笑，這樣我就會覺得快活許多。再後來，我便想要你一直陪著我，白天，夜晚。這樣我便不會覺得孤單，我以為，你也不會——”
    “這世上，隻有我阿姐一人對我好！我——我也隻同我阿姐一人好！”阿豦打斷了他的話，狠狠說道，輕輕顫動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子。
    遲霖聞言隻是微微一笑，道：“躚姐一定早已投胎轉世到平安無憂的好人家，她死後，從未入過我夢裏。”說到董躚，他的眸中劃過一絲溫柔，然後是徹底放下後莫名的自在與輕鬆。“而你的阿姐，哼，恐怕也得償所願，早與荀國師雙宿雙飛了。剩下的，不過你我二人。”
    他說著低下頭，在阿豦的眉間，那粒鮮豔的朱砂上，印下柔軟的一吻。再抬頭，視線牢牢鎖住阿豦，道：“亂世紛囂，不如你我相伴，苟活一日，便快活一日，可好？”
    阿豦淚眼朦朧地看著他，良久，才輕聲說道：“遲霖，你——你真是個傻瓜！”
    “你難道不是？”
    王端七年夏，後羽景帝遲霖南下伐陳，於歸途中身中流箭。
    漆明宮的寢殿其實已空置多時。
    自新楚王府落成，元訓昕被封為楚王後，景帝便時常來往於內廷與楚王府。而楚王不喜後廷，至方皇後誕下太子後，景帝更是再無顧忌，大多時候便夜宿於楚王府。這都已是後羽朝堂心照不宣的秘密。
    偌大的寢殿，習慣了空空蕩蕩。
    畫棟雕梁，彤壁朱扉，雖富麗堂皇，卻積滿了時光的塵埃，反而愈發顯得死氣沉沉。隻有四座獸頭鎏金銅香爐，依舊吞煙吐霧。絲絲縷縷的龍涎香，與從窗口滲進的泠泠月光交錯纏繞，才生出幾絲活的氣息。據說除厲帝之外，前朝的幾位吳帝多是在這間屋子裏，壽終正寢。
    而此時的遲霖，也臥於這間富麗堂皇的寢殿中，龍榻上。
    後事俱已交代完畢。爭霸天下的野心，也在這年複一年的殺伐征戰中消磨殆盡。而後世國祚究竟幾何，到底隻能看子孫後輩的造化了。太子、後妃及諸大臣仍跪於殿外，隻留楚王元訓昕守在帝側相伴。
    阿豦先扶起他讓他靠在自己懷裏，一手端藥，一手執勺，一口一口喂他吃完。
    “真苦！”遲霖皺緊了眉頭。
    “以前你都是這樣喂我的。”阿豦將空了的藥碗擱在一邊，替遲霖拭去嘴邊烏黑的藥汁，又扶著他躺好。
    這算什麼？報複麼？遲霖失笑：“從來都是看你懨懨躺在榻上，我陪在榻邊照顧。如今調換了身份，還真有些不習慣。”說著握住阿豦的手，放在頰邊蹭了蹭，對他笑道，“下一世我們隻做最普通的凡人可好？”
    阿豦搖頭，道：“下一世的事誰說得準呢。下一世，我還要去找阿姐的！”
    “。。。哼，那我就去尋我的躚姐。”
    “哼，那你去！”阿豦瞪圓了一雙紅紅的眼睛，咬牙切齒。
    遲霖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嗽完了，嘴咧得更開。他看著阿豦，說：“有你伴著，我真的很快活。”
    “恩，”阿豦點點頭，抬手抹去從他唇邊溢出的溫熱液體，說，“那我就一直一直伴著你。”
    史載，王端七年夏，後羽景帝遲霖南下伐陳，於歸途中身中流箭。十月，帝崩於漆明宮，楚王元訓昕自刎於帝榻前。翌日太子繼位，年號重微，是為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