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青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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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這麼多故事,晏盞也該回來了吧?”司命星君望著萬頃雲海裏的一簇榴花,抿了一小口酒,道。榴娑山巔,雲海裏的榴花依舊如火似霞。
“恩。不過還剩這麼一個。”
“是什麼?”司命星君重又眼巴巴的瞅著金德真君。
金德真君隻是搖了搖手中的琉璃白玉壺,一副“你就等著瞧”的高深表情。
元修月死後第四年,即王端五年末,南方婁、厘二氏滅南朝諸國,一統央河南岸,築台祭天,定國號霽。
王端七年夏,後羽景帝遲霖南下伐陳,於歸途中身中流箭。十月,帝崩於漆明宮,楚王元訓昕自刎於帝榻前。翌日太子繼位,年號重微,是為靈帝。
同年,霽太祖婁光北上伐陳,先後滅陳、宋等國。
王端八年初,後羽亡。
而人間百年,天上也不過倏忽幾日。
酒曲星君新近在他的酒池裏養了數尾紅鯉。那魚飲了些池裏的酒,愈發顯得通體酡紅,搖頭擺尾間更似醺然欲醉了。
“晏盞,你此次下凡經曆一遭,可想明白了什麼?”酒曲星君抓了一把餌食投進池裏,閑閑問道。
“明白,又不太明白。”
“那你便再仔細想想。”酒曲星君歎了口氣,又道,“天帝念你連日來勤勉有功,已擬旨升你的仙階。明天太子的生辰宴,你便代本君去吧。”
小太子瓊時是天帝唯一的子嗣,是天後心尖上的肉,寶貝的不得了。他的生辰宴,稍微有些品階的神仙,自然都要爭相露個臉表示一番。於是瑤水碧池畔,紫氣綿延,祥光藹藹。
“那人便是晏盞了,前幾日你還誇過她的‘逐顏’呢!”桑彤順著嵐倏的目光看向立在池邊的人。著一襲淺紫紗衣的仙娥,梳雙鬟髻,容貌秀巧。有人正同她說話,她靜靜聽著,偶爾抿嘴腆然一笑,恭順有禮。
桑彤於是拉著嵐倏走上前去。
天界與魔族自食水一役後,百年來一直相安無事。如今天帝的侄子桑彤神君又與魔族大太子嵐倏交好,天上地下的大小神仙,見到了也是要給幾分薄麵的——隻除了瓊時。小太子一見到嵐倏,就拉下臉來,狠狠剜了桑彤一眼。
“晏盞,這就是魔族裏號稱千杯不醉的嵐倏。隻是那日他喝你的‘逐顏’,不到十盅,竟就醉了。哈哈哈哈!”
晏盞回過頭,眼前是一張顛倒眾生的臉。少年秀長的眉間,也有一粒嫣紅的朱砂。於是她嘴角的笑,更柔了幾分。
“原來是因為你——”嵐倏也在端詳著她,然後低頭輕歎一聲。
“殿下說什麼?”
嵐倏沒有再作聲。桑彤看了他一眼,笑著接口道:“晏盞可知魔君的乾昧城外,如今關了一個人?那個人,本不應該待在那兒的,隻是他亂了心神,修不成佛,卻將要成魔。”
“哦,是麼?何時竟出了這樣的事?”司命星君不知何時也湊過來,連瓊時也睜大眼睛悄悄靠了近去。
桑彤點點頭,眼角的餘光瞥到嵐倏幾分冷淡的神色,便倏然噤了聲。旁人再問都不肯多說了。
瓊時撅起嘴巴,又不滿地狠狠剜桑彤一眼,輕哼一聲走開了。晏盞也沒有說話,不久便被幾位素日交好的仙友拉了過去。後來,聽說被灌下好幾樽酒,喝得大醉。
乾昧城外的一間茅屋裏,寒燈如豆,一襲黯舊青衫,褪盡了顏色。
凡塵百味,六欲七情,若未經曆,又怎能大徹大悟?
青陀還記得當日得知將下凡曆劫時,自己冷靜得近乎漠然的回答。
“那你可是徹悟了?”如今佛陀遣了座下尊者來見他。
青陀搖搖頭,道:“愈是經曆,便愈難自拔。青陀是沒有慧根,以至於無法參透了。”聲調再不複當初的平靜漠然。
“是不能,還是不想?”
“不能,也不想。”
尊者歎息一聲,在乾昧城外出幻化一間小屋。有緣的人進得去,裏麵的人出不來。
“原來,所謂的劫數,不過是前世我在天後的蟠桃會上偷飲了一樽你釀的酒,一切皆因一時的貪欲而起。可是由欲生愛,由愛而生出更多的欲,自此,萬劫不複。”
青陀轉過身,怔怔看著身後的來人。清淡如水的眸光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兩點零星血紅。
明知浮塵一世,不過黃粱一夢。卻放不下那短短十幾載的守候相待。
不過是想那個貼在桃樹上張牙舞爪、天真有趣的小女童時,會輕輕低頭一笑;不過是想雨夜裏跪在合歡樹下大哭不止的少女時,心口尚有微微的疼痛;不過是想夏日黃昏青檀樹下那張清秀的臉龐時,眸中劃過一瞬的癡迷;不過是想雁寧湖畔的夜晚和她的第一次親吻,她的味道就如同他們第一次一起吃過的桃子,清潤而甘甜;不過是想她在最後答應過他的話,她說願與他寄情山林,泛遊四海,荒唐一世——不過是想起這些,便亂了他的心神。又或許在更久,久至蟠桃會上的驚鴻一瞥。他那一顆古井一般空寂的心,便起了波瀾。那個執酒立於酒曲星君身後的仙子,聽聞她善釀一手好酒,於是鬼使神差地從擦肩而過的小仙娥手中的托盤裏,順了一樽佳釀,偷偷飲下。
不過是一世的緣分。既已出離生死,了卻塵緣,自當早日回歸世尊座下,從此一切諸相,皆為虛妄。可是——卻忘不了,也放不下。心無一物,自能端坐蓮席,拈花微笑;然心已沾惹了凡塵,又能如何複歸空寂,無跡無痕?
執念如此,方寸已亂。
“合歡,你的欲呢?”
晏盞走到他麵前,道:“我釀的酒,每一壺裏都藏了屬於眾生萬物的一滴淚。每一個喝過的人都說,他們從酒裏喝出了一種情,一種欲。於是一杯接著一杯,恨不能醉生夢死。然而我卻從來沒有問過他們,那情,是何樣的情,欲,又是怎樣的欲。”
“後來星君就說,去凡間走一趟吧。走一趟,或許就明白了。”
“凡間這一世,七情六欲,我一一體會了遍,將過去偷來釀酒的淚也悉數還了回去。我原以為,一滴淚,便代表了一種情。所以,我的‘合歡’教人喝出了喜,我的‘流芳’教人喝出了哀。”
“可是,直到瓊時小殿下生辰宴那日,我喝完了那一整壇‘合歡’,才恍然明白,自還是想錯了。”
“喜、怒、憂、懼、愛、憎、欲,又如何能區分得這樣清清楚楚呢。原來那些被我藏在酒裏的淚,並沒有多大的不同。不同的,是喝酒的人,是落淚的人。”
“明夏——你可看清了?我或許已不是你要的那個合歡。既無她的相貌,亦無她的脾性。”
“我看清了,你隻是你。就如在你的眼裏,我既不是明夏,亦不是青陀,我,隻是我。對嗎?”
晏盞笑了。看進青陀的眼裏,他那眸光裏的一兩點零星血紅,仍未消散,卻不再教她心驚。
“我在凡間欠下那麼多人命,實在擔不起元君的名號。所以,我已向天帝請旨去女床之山思過了。”
“在凡間的那一世,你守了我三回。這一次,便換我來守你吧。不管你是要成佛,還是做了魔。不管我們從此會老死不相往來,還是所謂的仙魔不兩立。我都會,一直守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