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越衍記 狐說 第2章 桃花夢 思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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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多情最是夜雨時,獨下到天明。
深夜寒重,周籬被凍醒,再沒了睡意,便翻身起床,拿過床頭的狐裘披在身上,一頭青絲被隨意散在腦後,光著腳走在房中。走到書房,寒涼的風穿過雕花的鑲金木欄窗,肆掠地鑽進房裏,吹亂了一簾青紗帳,書桌上的書紙被吹得肆意翻飛,未束好的發也糾纏著飛起來,周籬在房中走了兩圈,獨立一人影闌珊,竟有些孤寂的感覺來。
周籬看著桌上被雨打濕的宣紙,點點滴滴的水漬濺落在雪白的紙麵上,周籬抬手撫過,燭台上一盞橘色的宮燈明明滅滅,記憶裏,他好像撫過相似的紙麵,卻想不起上麵的內容。周籬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一年前,他得了一場大病,在鬼門關裏生死徘徊,那一段時間的記憶幾乎是空白的,好像自己憑空消失又突然出現。仿佛沉睡了很久很久,隻是家裏人都說,那是他出門遊曆,在山頂感染風寒,燒得迷糊,差點丟了性命,之前的事再也沒人提起過,每每強迫自己思及以前的事情,總是頭疼欲裂,周籬不肯吃苦,想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兒,便不再去理。
窗外風雨漸盛,樹枝被狂風吹得搖搖晃晃,閃電將屋簷琉璃映得明亮亮,忽明忽暗,尤似鬼魅。山雨欲來風滿樓。
周籬坐在書桌旁,手裏握著一本《商目》,許久也未曾翻一頁,兩眼隻癡癡地望著窗外,如同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無心再睡,心中悵然若失,如同沒有思想的幽魂一樣,四處徘徊發呆,連自己視若珍寶的書也看不下去。或者茫茫然,突然就淚流滿麵,如得了癡傻之症一般,大夫來看過,隻道是那次大病之後的後遺症,細細調養一段時間便好。
第20個大夫這樣說著,準備開方子離開的時候,周籬懷疑地看著那蒼老的身影,兩隻眼睛執著地一直盯著大夫離開,老人一隻腳踏出房門,另一隻腳準備踏出去的時候,老大夫笑嘻嘻地回過頭,滿臉的笑容堆得皺得像個橘子,硬生生得打了個大大的寒噤,周家公子俊秀的臉上,兩隻眼睛像著了火,惡狠狠地盯著他,仿佛要在他身上燒出兩個窟窿,好像自己睡了他的女人一樣,不過這不可能,周家少爺還沒有成親呢。
大夫嘿嘿地笑著,邊往門外退,邊口中道,急火傷身,傷脾傷肺傷胃傷腦,少爺需平心靜氣,收斂怒氣,齋素念佛,不然火氣衝冠,病危矣!噩夢驚魂,擾亂心智……
周籬的眼睛像著了火一樣閃爍著濃濃的怒火,大夫每說一句,周籬的臉色就差一分,眼中的怒火就濃一分,到最後更是語無倫次,最後,周籬一聲驚天動地的滾字結束了大夫的嘮叨,周家大院的梨花樹抖了三抖,撲簌簌花瓣飄了一地。大夫接過管家豐厚的診金,理了理跌倒時撞歪的帽子,飛一般地逃離了周府。管家驚訝得看著大夫的背影,由衷得感歎道:真不愧是大夫,步履如飛啊。
周籬氣乎乎得坐在椅子上,喝了一杯茶,拿著杯子的手還在顫抖著,太沒天理了,想他堂堂大少爺,富甲一方,竟然會被一堆庸醫這樣戲弄,太沒天理了,周籬氣得顫抖,最後水綠端著依照新方子熬好的藥走進來時,周籬又是一聲大吼,嚇得院裏麵的仆人頓作鳥獸散,水綠忙穩住手中的藥碗,還好沒有倒掉,在心裏把各路神靈都謝了一遍,方才撅著小嘴走進去,見自家少爺正儀態萬方,姿勢優雅得喝茶,就覺得剛才是一場幻覺。
“今天的茶味道淡了,不好喝。”周籬悠然地放下杯子,晃悠悠地說著。
“少爺!”水綠重重地把碗放到桌子上,委屈地說道:“差點又害我被蘇姑姑罵。”說著,還傷心地捂著小臉抹眼淚,窄窄的肩膀一抽一搭的。
她真不明白,在外人麵前死要麵子,高貴優雅,即使觸到他的怒處也但笑盈盈,整一隻笑麵狐狸的翩翩公子,在自家院裏怎麼就跟活閻王似的,猴一樣地亂撒氣,唉,真是人不可貌相。
“綠兒,我怎麼舍得讓你被罵。”周籬啪地一聲展開扇子,笑著對丫頭眨眨眼,一派風流天成倜儻不羈的貴公子模樣。
水綠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官大一級壓死人啊,時至今日,她和公子費盡心思地等待著捉蘇荷的短處,好讓她也哭一場。偏偏蘇荷精得很,一丁半點的過錯都沒有讓公子抓到,反而自己每天被整的跟小媳婦似的。
伺候完少爺喝完藥,水綠收拾了碗勺,正要離開,周籬躊躇了一下,喚了一聲綠兒。水綠應聲答應,水盈盈的眼睛大望向周籬,周籬收斂了笑容,臉上竟還有些苦澀的淒然,他說。好綠兒,你別瞞我,我生病前,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絕對不相信一次風寒可以讓自己足夠忘記一段記憶,而且長期的診斷問診,喝藥治療也沒有讓病情好轉,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了,我之前是不是認識一個人,而且交情頗深?好綠兒,你便告訴我,讓我明明白白地活下去,好歹有個身份。
水綠皺皺眉,疑惑地搖頭道:“公子從來都是一個人,並未與人特意親近,那日也是在山上,被野獸咬傷,滾下山來,傷了心脈,又感了風寒,所以病情加重,一時半會難以治好。”
正因為是一個人,所以才對身畔的人視若珍寶,感受到一絲溫暖,不顧一切地要想起他。
“我從山上滾下來之前呢?之前我在哪裏?”周籬急道,抓住水綠的胳膊,那摸樣哪有平時閑散公子的樣子,仿佛一個失去記憶的人,想要證明自己存在過。
“之前公子不是一直在家嗎?”水綠看周籬失望落魄的樣子,也不說什麼,拿了碗就離開了。
每個人都這麼說,整整一年,他都在問自己以前的事情,問每一個相熟的人,卻隻得到了一個統一的答案,隻覺得周家少爺的瘋病更勝從前了,他躺在軟榻,望著窗口那一株蘭花,自言自語道:“難得,我真的沒有愛過人,一直都是一個人嗎?”沒人回答,隻有窗口的一株吊蘭,搖曳著枝葉,附和春風的情意。
自從那位大夫被周籬掃地出門後,周府再也沒有大夫敢上門來,個個都對傳說中得了瘋病的周家少爺畏如蛇神。那位大夫吃的好喝得好,診金豐厚到夠自己活幾年了,隻是作坊流言愈傳愈盛,自己沒有上心,反而是周家老爺急的不得了。到後來,周籬聽到自己不久於人世的消息,隻是嘴角抽了抽,心裏將那些醫者父母心問候了個遍。
周家三代單傳,到這代也隻有周籬一支血脈,偌大的家業,富可敵國,人人都在覬覦,周籬心裏清楚,性格雖沒個正經,但是依舊放在心裏,下來決心,無論什麼代價,都要保得老周家光耀百年,至少不能毀在自個手裏。
若是知道以後的事,周籬肯定會悔恨千遍萬遍,但都是後話了。
周籬想著以前的事,漸漸的,困意襲上心頭,眼前逐漸模糊,外麵依舊雷鳴電閃,周籬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竹影搖搖,花枝交錯,夜裏洋溢著雨水泥土與花香的味道,宮燈閃著橘黃的亮光,被周籬壓在手臂下的白色畫紙翻飛,書頁翻動。夢境裏,似乎有桃花飛過,追逐著在他身畔起舞,漫天飄舞的都是桃花,他仿佛緩緩起身,驚異於桃花的唯美,魂魄跟隨著離去的花瓣,穿過重重花簾,圓拱門的長廊,空氣清新,似乎天氣不錯,月色薄薄地灑下一片,他向前跑著,白色的紗衣紛飛,桃花如螢火蟲般將他引到一個小園中,旋轉幾下就加入了簌簌而落的桃花雨中。
漫天的桃花樹下,模糊的身影就站在那裏,那時夢裏夢過千萬回的身影,他遠遠地看著,分明沒有看到他的臉,卻知道他在笑,或是在皺眉,一顰一笑都印在我的骨血裏,熟悉到胸口疼痛到忘記了呼吸。
他看到另一個自己,白衣青衫,擁著那個影子,笑得滿足開懷,他叫他鳳,他說煙花嶺四季如春,雖隱世遠離紅塵,但有你在畔,我已知足矣。
那影子抬起頭來,細細用眼睛描摹著周籬的容貌,眸裏俱是癡情,他說,桃花穀並不安全,單調孤獨,你忍受不了寂寞,總會離去。
周籬低下頭,吻住了懷裏人柔軟的唇,堵住了他嘴裏的話,也安慰了他的不安與十多年的寂寞,他擁緊了懷裏的人,眼神明亮堅定。
“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我們死去,否則,我周籬誓不出桃花塢。”
影子眨眨眼,笑道,若是承諾破了該當如何。
以我的心祭你,以我的血祭你,生死都由你。
影子咯咯地笑著,掙脫了周籬溫暖的懷抱,站起身來,展開雙臂在花雨裏開心地旋轉起來,開心地笑著,一頭青絲隨風微舞,飄揚的發絲糾纏著,白皙精致的臉浸蘊在月色中,桃花滿天,月色如華,難得的紅塵仙境。
周籬可以感受到他臉上的笑,精致妖媚,攝人心魂。一雙清澈的眼睛忽閃忽閃,他說,
可我是男人,無法三拜九叩行夫妻之禮,也可以嗎?,
周籬大笑,攬過那人纖細的柔韌腰,唇角微勾,眼睛裏半是認真半是挑逗之意,說道:
吾妻鳳華,風流絕代,勝過粉黛萬千,隻為我一人展顏歡笑,縱是佳麗天下,也不抵吾妻風華萬千。他說,世間美色何止千萬,我隻記得你一個,哪怕將來入了黃泉,也要將你的模樣帶到後世,再生生世世尋你,
可是,究竟是什麼事情,讓我竟然忘記了你,從此陌路不相認。
周籬看著他們,隻覺得心疼痛地難受,悶悶得喘不過氣,他聽到那人純真的笑聲,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你要說話算數哦,否則,你走了,我都要去尋你回來,讓你接受懲罰!哈哈。
…………
桃花散去,夢境越來越模糊,他仿佛記得,昨日回家前,在城外的茶棚,有少年在雨裏呼喊。
”公子,我叫鳳華,你一定要記住!”
窗外依舊風雨大作,竹影斑駁,閃電將大地照的一片雪亮,周籬赫然從夢裏驚醒,冷汗浹背,隻是怔忪了片刻,眼裏一片竊喜,便起身要走出去。
“公子!”水綠將傘丟到門外,一路小跑到周籬身旁,將他抓的手抓過來,急道:“公子,這麼晚了,您要去哪?”周籬也不理他,隻是說,自己想起那個人了,將水綠嚇了一大跳,將周籬緊緊抱在懷裏,轉過頭就對門外喊道:“蘇荷姑姑,少爺的病又犯了!”
周籬的意識模糊起來,原本起來得太急,神智昏沉,此刻隻想推開身邊的人,那個陌生的懷抱太過親密,這讓他害怕和反感,卻使不出力氣來,周籬咬著嘴唇,口中的血腥味道愈來愈濃,周籬拚命得想記起來以前的事情,可是腦海裏隻有紛飛的桃花,搖搖曳曳,那人站在桃花深處,遠遠地望著自己,離自己越來越遠…
被人強灌下一碗藥,周籬迷迷糊糊地被人服侍睡好,他躺在床上,隔著重重昏黃的簾幕,微眯著雙眼,仿若看見那個身影朝自己走過來,綠瑩瑩的袍子,正在自對己笑,隻是越來越淡,直至模糊不見。
周籬模模糊糊地聽到那人在朝自己呼喊,可是風太大,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周籬死咬著唇,費力地抓著腦袋,想不起來,想不起來,什麼都想不起來。
眼皮逐漸沉重,意識也跟著遠去。
夜雨最是多情時,淅淅瀝瀝,猶似離人曲。
“王伯,你說,他有記起我嗎?”安靜的房間內,燭火盈盈。著一襲綠袍的人背光而坐,淡淡說道,一雙眸子清澈如水,此刻人正懶懶地倚在暖塌上,細膩的手托著下頜,精致的臉上充溢著靈氣與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