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過，北國卻還是一片涼意。
    本應比別處暖和的多的宮殿也還是讓人忍不住的打寒戰。
    劉連城坐在龍案之前，案上是數不清的奏折，他修長白皙的手握著朱筆，正在毫無懈怠的批閱奏章，從蜀國歸來之後的他仿佛變了一個人，現在的他勵精圖治，完全是一派千古仁君的模樣，隻是，再仁閑的君主也應該有休息的時候，劉連城卻一直不眠不休。
    這樣的狀態從他歸漢時算起已經半月有餘。
    馬湘雲端著食盒慢慢走到連成身邊，這盒子裏都是她精心烹製的點心，縱使她知道連成不會理她，她還是每天都給他做些東西。
    連成微微蹙眉，朗星般的眸子緊緊盯著手中的奏折，手中的筆不時寫上幾劃，馬湘雲在旁邊靜靜看著，竟呆住了。
    真的很好看，不用做別的，就這樣，一直待在他身邊看著他，就好。
    許是連成累了，他終於抬起頭來。
    “你怎麼來了？”他挑眉，目光裏滿滿的冷意。
    馬湘雲有點慌張，“皇上，這……這是臣妾剛做的小點心……”
    “朕不喜歡吃這些，”連成厭煩的揮揮手，“梓童以後不必費心，回去歇息吧……”
    “皇上！臣妾鬥膽求你一事……”馬湘雲不知哪兒來的膽子，她一下跪在連成身前，紅了眼眶，“請皇上保重龍體，縱使皇上抱負遠大想勵精圖治，人的身子也是不能耽誤的……”
    “你回去吧。”連成冷冷的打斷她。
    馬湘雲咬了咬唇，“皇上，自從你醒過來就一直在這禦書房，不眠不休的處理政事，卻又不肯多吃東西，臣妾每次見你你都瘦了不少！皇上，臣妾這是在為北漢千萬百姓請願……”
    “你很好……”連成突然蹲下身子，和湘雲平視，“你說的很好，隻是朕不想聽，朕現在下旨，命令梓童回宮，梓童你敢抗旨不尊麼？”
    “我……”馬湘雲眼裏流出淚水，她的臉色慢慢變白，呆愣了半晌，最後還是默默叩下首去，“臣妾遵旨。”
    看著湘雲離開的背影，連成臉上的冷漠疏離慢慢變成無助，他無力的坐在地上，就那麼靠在了龍案之上。
    累，真的很累……
    他低頭，看著腰間配著的那把小巧的短劍，這柄短劍和他賜給承恩的那把本是一對，隻是承恩不知罷了，想到此處，他臉上露出了溫柔的笑容，連帶著目光也柔和了起來。
    半晌，他抬頭看著窗外還算皎潔的月色，連曦，什麼時候你能從蜀國把承恩的消息帶給我，從你走時算起，已經過了八日了……
    突然窗子動了動，連成警覺的站起，卻在看到來者之時放鬆了自己的警惕。
    一身黑衣的劉連曦躍了進來，“皇兄。”
    連成的臉上喜悅之色無法隱藏，“連曦，承恩的消息……”
    劉連曦低了頭，似乎回答這個問題十分為難。
    連成的心仿佛跌倒了穀底，他的呼吸也瞬間滯住，“連曦，你告訴我……”
    “馬將軍他……”連曦終於肯抬頭看他的皇兄了，“馬將軍那日在懸崖邊上，因寡不敵眾被蜀兵圍攻……”
    連成的手顫抖起來。
    “蜀皇孟祈佑欲讓兵士辱之……”
    連成的臉色變的慘白。
    “馬將軍寧死不屈，在他們辱他之前……跳下了萬丈深淵……”連曦的聲音越來越低，他似乎連看自己皇兄一眼都不忍。
    “不可能！”連成搖頭，“承恩不會就那麼……你聽誰說的！我不是要你打探消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麼？！你根本沒找到他屍體……那就證明他不一定不一定……”
    “皇兄！你清醒一下吧！”連曦扶住了連成消瘦了許多的肩膀，他緊緊盯著連成已經迷離的雙目，“那山穀我親自探過，從那地方跳下去，一定是粉身碎骨屍骨無存的啊！皇兄你從那裏回來，那裏什麼情況你應該比我清楚！馬承恩到底能不能活著你也比我清楚！皇兄，他死了……”
    “滾！！！”連成突然大吼一聲，他的眸子裏泛著染血的紅色，“滾！”
    “皇兄……”連曦看著他，臉上露出憐惜之色，“皇兄，馬將軍若是在天有靈一定不會希望看到你……”
    “哈哈哈哈哈哈！”連成突然狂笑起來，“哈哈哈……咳咳……”鮮血順著他的唇角流下，越流越多，他慘白俊美的容顏配著鮮血的紅色，說不出的詭異，卻也說不出的俊美……
    連曦想走上前去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卻被他狠狠的揮開。
    他慢慢轉身，似乎想回到龍案之前……
    一步一步，他終於身子一晃，倒在地上，昏迷之前，他想，他看到了承恩的笑。
    承恩……你終究還是因我而死……
    我想要你一生平安喜樂，你卻終究因我而亡！
    “連成，我沒事的。”
    是誰，是誰在叫他，連成睜大眼睛，卻隻能看到一片漆黑，承恩，是你麼？
    “連成，別擔心我，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承恩……？”
    “嗯……”
    “你留下來！”連成衝著黑暗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抓住那人，“你留下便好，你想和祝言之在一起也隨你！承恩她還在她沒死！隻要你無事我什麼都可以答應的！”
    回答他的卻是一片寂靜。
    “承恩！馬承恩！”連成的聲音裏充滿了求懇，“你……留下……”
    “連成……”承恩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後會有期……”
    不，別走，承恩！
    一絲光亮慢慢照了進來，連成的眼有些刺痛，但他還是努力的張開雙目。
    “皇上，你醒了。”馬湘雲正在自己身邊，見他醒了立刻露出溫柔的微笑。
    連成慢慢坐起了身子，看不出表情，“梓童辛苦了。”
    “不，不辛苦……”馬湘雲因他的一句溫存而紅了眼眶，“皇上，你龍體要保重，還好連曦剛剛及時用藥……不然……不然……”說著她已經抽泣出聲。
    連成沒有看她，兩道目光已經飄到了窗外，“扶朕去禦書房……”
    “不可！”馬湘雲的語氣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皇上你龍體現有微恙，不可再操勞了……皇上，勵精圖治不在這一時……”
    “那就把奏折給朕拿來。”劉連城冷冷的打斷了她的話。
    馬湘雲咬了咬唇，“臣妾，遵旨。”
    不一會兒宮奴就把要批閱的奏折整整齊齊的擺在了連成身邊。
    縱使手還有點發抖，連成還是聚精會神的看起來。
    馬湘雲看著他蒼白消瘦的俊臉，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連成……皇上，你這是何苦！
    “梓童。”連成突然抬頭看她。
    馬湘雲一驚，“皇上有何事吩咐？”
    “這個月過去，朕要整振兵馬……”
    “皇上你……”
    連成的眸子裏像是泛出了血腥的紅色，他輕啟薄唇，一字一字咬得極重，“下個月，朕要出兵，攻蜀！”
    馬湘雲一瞬之間蒼白了麵頰，“皇上，臣妾請皇上三思！”
    “好了，你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皇上！”馬湘雲直直的盯著他，“現在北漢雖然實力雄厚，但是蜀國也不容小覷，楚國隻是個邊陲小國，縱然要我父王派兵支援，對付蜀國也難了些……”
    “朕意已決。”劉連城不再看她。
    “皇上……”馬湘雲的語氣變得冷靜，她慢慢垂下眼簾，“你可是為了馬將軍出兵攻蜀？你，為了一個男子竟置黎民百姓於水火之中麼？！”
    “朕的決定，用不著你來操心！”劉連城猛地抬頭看她，他慢慢抬手捏住了馬湘雲的下頷，“即使你父皇不出兵助我，我照樣也可以踏平蜀國！”說著他把手狠狠放開，一臉的厭棄，“現在朕不想看到你！”
    馬湘雲臉上的淚已經沒了，白皙的臉上隻有兩道清晰的淚痕，她慢慢站起身子，突然笑了起來，“嗬嗬……臣妾，告退。”
    她慢慢走出連成寢宮，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她盯著蜀國的方向，眼裏慢慢盛滿了恨意，馬承恩，你就是死了也要纏著連成不放麼？！你死了連成也不會看我一眼麼！
    寬大袖子裏的手慢慢攥成了拳，我馬湘雲不求什麼，隻求能一生和連成在一起！這不過是對於女子來說極普通的要求，在她這裏卻成了奢求！
    若他不是帝王了，是不是就有閑暇看她一眼了呢……是不是……就會忘了馬承恩呢？
    連成，你不希望北漢覆滅，那我就讓你北漢皇室的人來接替你的皇位，你說，可好？
    梁仲山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陋的床榻之上。
    費力的坐起身子，他才發現自己胸膛之上已經綁了繃帶。
    這是哪裏，是誰救了他……
    他記得那時他一個人留下來抵擋蜀國軍隊，他記得這隊軍隊裏高手很多，終於讓他受了傷。忘了身上挨了多少刀，他倒在了地上暈了過去。
    他想孟祈佑他們應該是以為他死了吧，否則他怎麼可能還安然的坐在這裏。
    那兩人……怎麼樣了……
    他揉了揉太陽穴，被那群人逼到絕境，一定是必死無疑了吧。
    言之，言之，我給你報仇了！
    想到那個笑容明媚的少女，一絲心痛襲上心頭，言之，你心裏到底有沒有過我……
    “大師兄！你待我真好！”
    “大師兄，我要走了，不過我會想你的……”
    “我……我早就有了心上人……他是，北漢太子，劉連城，大師兄，對不起……”
    “大師兄，為了他我甘心情願做任何事……讓我嫁人我便嫁人，讓我死我便死了，大師兄，對不起……”
    少女含淚的眼眸還在眼前，梁仲山抓緊了衣衫下擺，劉連城，你該死！
    明明不愛言之為何還要欺騙她的感情！為何還要裝成一副愛她的樣子！
    突然，他腦中一絲清明閃過，劉連城，我懂了！我懂了……你那樣騙言之，是因為馬承恩吧！因為馬承恩是言之的未婚夫，你就要搶走言之！你愛的自始至終隻有一人，那就是馬承恩是吧！
    他的記憶慢慢回到幾天之前在林子裏跟蹤他們兩人的時候，那時，明明他微微抬手就能要了他們的性命，明明他已經把袖箭舉了起來……
    千鈞一發之時，他卻硬生生把手放下，他才不是為了什麼江湖道義，他隻是……想起了言之的臉，言之仿佛就在他身邊靜靜站著，她似乎在對他說，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不幹他事，所以不要傷害他，好麼？
    眼眶一熱，有液體留下，男兒有淚不輕彈，梁仲山卻怎麼也止不住落下的淚。
    “大哥哥，你醒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奔了進來，“真好，你已經昏迷了好幾日了，對了爺爺和爹爹去山裏采藥了，我先替你換藥吧。”
    “多謝小妹妹。”梁仲山抹了抹臉上的淚，“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不用說這些的，”小女孩熟練的為他重新上藥，“爺爺常說學一身醫術就是救人用的，否則學了做什麼，就為了這事爺爺教訓了我哥好多次……”
    “你哥？”
    “嗯，”小女孩一臉得意，“我哥好像還挺有名的，就是江湖上的那個百草生……”
    “原來你是百草生的妹妹！”梁仲山臉上露出微驚之色。
    小女孩點頭，“嗯，對了，我叫藥兒，大哥哥你別小妹妹小姑娘的叫我了。”
    “好，那你叫我梁大哥吧。”
    “好！”藥兒露出好看的笑，“換好了，咦，定是爺爺爹爹回來了！”她歡叫一聲奔了出去，梁仲山看著她俏麗的背影愣了神，那時，言之的背影也是這樣的吧……
    正想著，院中突然傳來了一聲驚呼，“啊！爹爹，這人是……”
    “看來要起戰事了。”隨著腳步聲響，一個蒼老的聲音由遠及近，“前幾日咱們救的是個少年英俠，這小兄弟自然也是個英雄，從他穿著來看，必定哪國的官宦之人，本來咱們家已經避世已久，不欲摻入這亂世之爭，不過既然遇到了他也是個緣法……”
    門被推開，梁仲山看到藥兒扶了個老者走進小屋，他們身後跟著個健壯的漢子，漢子背上背著個垂著頭的人，卻不是馬承恩是哪個！
    馬承恩雙目緊閉，不知是死是活，不過看兩位醫者的神情，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爹，這位大哥醒了。”藥兒看她爹把馬承恩放到了梁仲山對麵的床榻之上，便立刻拉他到了梁仲山身邊。
    她爹爹一直一言不發的走到梁仲山身邊，然後點了點頭，示意他已經無礙。
    “來看看這孩子吧，”老者似乎沒看到已經醒來的梁仲山，而是迅速拿出了藥箱，他仔細的解開了馬承恩身上衣服……
    縱然梁仲山從小到大受過無數次的傷，此時看到了馬承恩的身子也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
    隻見他蒼白的胸膛上遍布淤青和刀傷，刀傷的傷口更是慘不忍睹。
    老者的臉色越來越嚴肅，“這孩子……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竟然還能活到現在，也是奇事了！筋脈已經亂了，骨骼也多處碎裂……唉……”
    藥兒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裏也盛滿了焦急，“爺爺，藥兒想他一定是個好人，你一定要救他！”
    老者拿起了馬承恩的手腕，把了把脈，“看來要把你哥哥也叫回來才是……”
    “請前輩務必救他性命！”一直沉默的梁仲山突然開口。
    藥兒抬頭，“梁大哥，你認得他？”
    “嗯……”梁仲山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是我的一位故人，總之若能救他性命，梁仲山感激不盡。”
    此話出口，他自己也不由得吃了一驚，他不是最希望這人死了麼？怎麼此時會為了他說話！
    是因為，言之麼？
    十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