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終於在天黑之前趕到了杭州的一個市鎮。
    客棧老板一臉的笑容，“幸虧二位客官趕得及時，小店裏剛好還剩下兩間房。”
    承恩麵露喜色，“我們二人要了。”
    “不過……這中間卻有個難處……”掌櫃的臉色似乎有些為難。
    “哦？”
    “兩間房並不是同等的，一間是天字一號房，而另一個隻是區區地字三號……”
    馬承恩的眉毛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突然望承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低頭，剛好看到望承泛著些許柔光的眸子，心裏的一處突然變的柔軟，“望兄你？”
    望承伸出修長的手指指了指地字三號房的字樣，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他是想去那裏湊合一晚，讓承恩住上好的房間。
    承恩莫名的有些心疼，“老板，我二人同住一間房，你去著人把天字一號的房收拾了。”
    “誒，好嘞！”掌櫃答應的極是爽快。
    不一會兒，就有個一直掛著笑臉的小二引他們二人上樓。
    果然是天字房，向裏麵微微走了兩步，承恩就開心的笑了。
    “望兄，你還滿意嗎？”他回頭，看身後的啞巴。
    望承臉上依舊僵硬著，沒有表情，但承恩卻看到他點了點頭。
    床不是特別小，還是足夠兩個成年男子睡下的，承恩早早便躺了上去，可是望承卻背對著他坐在桌前，仿佛在想著什麼事。
    “望兄，累了一日了，咱們休息吧。”承恩輕喚，卻看到望承搖了搖頭，示意他先睡。
    承恩無奈，隻能合上雙目。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承恩感覺有人為自己體貼的蓋著被子，他微微的睜了眼，卻仿佛看到了……
    是你麼？他在心裏問，嗬嗬，你終究是來陪我一同下江南了……
    慢慢的，頭腦變的清晰，視線也清晰起來。承恩發現為他蓋好被子的並不是那人，而是……望承。
    所有的感覺都仿佛在一瞬間消失，不知為何，承恩此刻的心中竟盛滿了失望。
    嗬嗬，他苦笑，失望？他還是盼著那人的吧，他還是懷念著和那人並肩坐在皇宮前桃花樹下的日子，隻是……物是人非，昔日的情誼早就遠去了。
    慢慢坐起身子，望承看到他突然起來，眸子裏似乎閃了閃，但臉孔還是像僵屍一般。
    “嚇到你了？”
    望承搖頭，然後在他手掌心一筆一劃的寫著，“是我打擾到你了吧。”
    被望承的指尖劃過的手掌產生了一股不該有的灼熱感，承恩注視著望承的臉，眸子裏盛滿驚詫。
    “望承，我有沒有說過，你和我一個……故人很像？”馬承恩開口，聲音裏是難掩的酸澀。
    望承也看著他，然後搖頭。
    “嗬嗬，不，不對，你不像他的，”馬承恩一直盯著桌麵上一枝火光搖曳的蠟燭，“他……不會像你這麼體貼，也不會像你這麼……善良……”他垂首。
    對麵的望承似乎抖了抖，但很快就恢複常態。
    “望承，謝謝你。”承恩低聲說，“多謝你……”他說著，然後把望承整個抱在懷裏。
    一股奇異的熟悉感傳來，這種美好的感覺讓承恩不願放手，於是，他就那麼緊緊地抱著眼前這個不過才認識了一日的陌生人，而望承也一動不動的任他抱著。
    許久，他感覺到望承的手正在有節奏的拍打他的後背，一下一下，仿佛是在哄自己頑皮的孩子入睡的母親。
    馬承恩低低一笑，卻不小心濕了眼眸。
    期盼這樣一個體貼的擁抱，有多久了？隻不過讓他沒想到的是，給他這種擁抱的，竟是一個“陌生人”。
    “望承，我們睡吧。”承恩鬆開輕拍著他的望承，然後拉著他倒在床上。
    很快，承恩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望承一直沒有入眠，借著月光，他靜靜的看著承恩的睡顏，似乎怎麼也看不夠。
    似乎身上的傷痛發作，他艱難的抓住自己的衣襟，但無論如何，他一絲異樣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他隻是靜靜的，蜷曲著自己的身子，努力抑製著身上的傷痛。
    承恩……
    他的唇形微動，抓著衣襟的手指用力到骨節都凸顯出來。
    許久，他痛苦的閉上整張臉上唯一有生氣的眸子，沉沉睡下。
    不能讓承恩知道他的傷……不能讓他知道。
    就算痛死了，也不可以讓他知道。
    若是知道了，他還怎麼以“望承”的身份呆在他身邊，他還怎麼毫無芥蒂的對他好！
    一夜很快過去。
    承恩睜開雙眼時，身邊人已經不見了。
    莫名的有些慌張，承恩胡亂的穿好自己的外套便向屋外走去，“望承？望承！”
    熟悉的腳步聲傳來，承恩轉身，發現望承麵無表情的站在他身後，手裏端著的是客棧的早飯。
    看到他出來了，望承便向他舉了舉手裏的托盤，然後向屋裏走去。
    承恩的心也放進了肚子裏，“嚇死我了，”他坐在望承身邊，喝了一口粥，“我還以為你不管我這個廢人了呢。”
    望承搖搖頭，接著用筷子沾了點粥，在桌上比劃著，“我不會離開的，除非你讓我離開。”
    這句話簡直有些像誓言了。
    承恩驚詫之餘卻感受到了濃濃暖意，“望承，我們兩人真正相識不過兩日……你怎麼就對我這麼好……”
    望承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交情深淺不在時間長短，把你當真朋友，必定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承恩凝神注視著桌上的字跡，英挺的眉毛略略皺了起來，這幾日望承寫的字都是歪歪扭扭看不出筆體的，承恩還以為他一定是自己偷偷學的寫字，因為沒有師傅教導才會那樣，可是此時……
    他看著“一世”這兩字，腦袋裏“嗡”的一聲。
    這兩字，他見過……
    他親眼看著那人在一張白絹上揮毫寫下“一生一世一雙人”七個大字。
    那時自己還笑過他，說他堂堂男子漢卻寫一些女兒家才會寫的東西。那人沒有在意他的玩笑，而是低頭繼續寫著相似的句子。
    望承對於他忽然的沉默似乎很無措，他放下了筷子，一直凝視著發呆的承恩。
    許久，承恩才歎了口氣，“望承，你真的很像他。”
    承恩輕輕的勾畫著“一世”兩字的筆畫，“這兩個字簡直就好像他寫的一般……”他說話時一直低垂著頭，所以他並沒有看到望承在聽到他話的瞬間就微微顫抖的身子。
    “可是……你終究不是他……”承恩的語氣裏是滿滿的失落和傷心。
    望承的心就那麼劇烈的跳動了一下，“他是……你的愛人嗎？”
    “愛人？”承恩看著字跡，苦笑，“他不是我的愛人，我又有何德何能……其實，他還是我的情敵，是我的敵人……”
    “敵人？”
    “嗯，他……殺了我的妻子……”
    “那……若是你的妻子殺了他，你也會這麼恨你的妻子麼？”望承的筆一直在顫抖著，桌上的字跡一層沒幹，另一層卻又迅速壓上。
    承恩沉默了，他一直都沒這麼考慮過，而此時，望承卻把這個問題拋給了他，若是言之殺了連成……自己會怎麼做……
    他不想，也不敢想。抬頭，看著望承的臉，然後微笑，“他不會有事的，他天生的吉人，又怎會出什麼意外，所以，我不會想這個……”
    “你在乎他嗎？”
    “在乎……若是為了他沒了性命我也是心甘情願。”承恩的聲音愈發苦澀，但語氣卻十分堅決。
    “你愛他？”望承費勁全身力氣在桌上寫下這三字。
    承恩怔了怔，然後微笑，“愛？兄弟之愛，自然是有的，我身為屬下，愛他也是應當，再沒其他。”
    望承點了點頭，便開始往嘴裏灌粥。
    “再沒其他”四個字仿佛一個重擊擊打在他腦海之內，原來……一切都隻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是自己把他對他的“兄弟情義”聯想到“其他”……嗬嗬，真蠢，真蠢……
    可是，還是沒辦法控製自己啊！沒辦法……
    “望承，你不舒服嗎？”承恩似乎發現他的不自然，探頭過來。
    望承表情麻木的搖了搖頭。
    “望承，我們一會去郊外放風箏吧！”
    望承點頭。
    站在賣風箏的攤子前，承恩仿佛回到了無知少年的年代，“望承，真好看！”他的手輕輕拂過一個個風箏的表麵，“你說，我們買哪個好？”
    望承注視著那些做工精致的風箏，突然感覺眼睛裏有些酸痛，於是他搖頭，示意自己不懂。
    承恩凝神思索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拿了掛在最上麵的蒼鷹，“望承，你會不會覺得這個有戾氣？”
    望承注視著蒼鷹栩栩如生的眸子，然後平靜的搖頭。承恩開心的付了帳，便拉著望承走向郊外。
    剛好有微風刮過，不大不小的力度放風箏再合適不過了。
    承恩輕輕的把風箏放出去，然後認真的看著天上的蒼鷹。
    身邊的望承看著承恩專注的側臉，一陣心痛傳來，承恩……你……
    若是真的無情，又為何將我的一切都記得這麼牢固！
    為何不真的無情一點，讓我斷了所有的念想！
    馬承恩，你未免，太殘忍！
    承恩顯然沒有注意到身邊望承含著晶瑩水珠的眸子，他的心思早隨著天上的蒼鷹飛回了北國……
    如玉人般的少年笑的美好，“承恩，我們去了江南就一定要放風箏！到時候不讓宮奴侍衛跟著，隻有你我二人，我們把風箏放到最高！”
    “好！”他也笑的眉眼彎彎，“不過，我們選什麼樣的風箏呢？”
    少年垂首，“嗯，不可以選美人蝴蝶的，那些都太女氣，我們男兒放風箏，自然要選蒼鷹！
    承恩，以後你一定也會像蒼鷹一樣振翅高飛的！”
    那時的自己為少年的這番話輕易的紅了眼眶，他記得那時他牽了少年的手，“就算以後承恩振翅高飛也定要為你守住這北漢江山！”
    “嗯！”少年點頭。
    思緒慢慢拉回，承恩發現蒼鷹真的越來越遠了。
    望承在身邊碰了碰他，然後拿出了一把匕首。
    “這是……”承恩的神情裏透著一絲恐慌，“望承你是……”
    望承拿著匕首在風箏線上比了比，示意他把線割斷。
    承恩的心莫名的痛了起來，他看著匕首，卻遲遲沒有接過，他不想斬了這風箏的線，他總感覺，這蒼鷹的線斷了，自己的弦也會斷……他再次仰頭看著隻剩下一個小黑點的蒼鷹，連成……你能否看到這蒼鷹？你若是看到，也會像我一樣，想起從前麼？
    手裏突然一輕，承恩驚詫的低頭，發現手裏隻剩下了一股斷線，而風箏已經越飛越遠，很快就失去了蹤跡。
    “為什麼？”承恩搶過望承手裏的匕首，往地下一拋，他眸子裏盛滿了莫名的怒火，“為什麼？”
    望承看著他有些扭曲的麵孔依舊僵硬著臉頰，他慢慢蹲在地下然後拿起了剛被拋開的匕首，一下一下刻畫著他想說的話，蒼鷹，是要飛的。
    飛……高飛……振翅高飛……
    承恩突然感覺到了自己剛剛的發火有些莫名其妙，他伸手將望承拽了起來，“我們回客棧吧……咳咳……我好像有些難受了……”
    望承一聽到他的咳嗽聲就立刻攙住了他。
    承恩被身邊人有力的托著，一股滿足感由心內而生。
    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也很好呢。
    他微微垂頭注視著專心走路的望承，滿足的歎了口氣，望承……若……你是他的話……
    嗬嗬，這終究是癡心妄想了吧。
    現在的那人對他……剩下的隻有折磨和侮辱而已……
    那就，不要再想他了……別想了……
    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