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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2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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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很久,我才聽出樹上的蟬聲還如當初一樣的清晰。那些旖旎時節的花雨流經我們的生命,像極了一陣風,從多年前那麵長滿苔草的牆壁拂過。
    那一行粉筆留下的字跡,細小得如同張開的翅膀,迤邐而來。
    夏天又到了,我喜歡六月所帶來的一切。那些芬芳的花草氣息,豐沛的雨水,白衣少年的身影,單車,教室,卷子,鐵欄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符號海洋,都被回憶的腳趾柔軟地踩響。請允許我不轉過身來,不讓你覺察到我的不舍是那麼緊緊地貼在臉龐上。
    陽光沿著記憶的舊址返回,這是通往過去的唯一途徑。
    南方的五月,台風還沒入境。學校頗不情願地讓出三天的節假日給我們,而各科老師亦是沒忘幫我們打包一遝的卷子、講義,白花花的紙張鋪天蓋地地在我們的心裏翻江倒海。而我自小便是不入流的那類,執意不想錯失這般可供自己喘息的機會,所以趁母親不注意時便從小門溜到院裏。庭院裏種滿了合歡樹,樹下擺滿蘭草和各種枝葉奇形怪狀的盆栽。台階兩側有一口花紋大瓷缸,裏麵是長於卵石縫隙間的蓮荷,通常會在初夏一場突襲的暴雨過後開出清淡的花,淺紅粉白,點綴得婷婷碧葉有了潑墨而出的風韻。池邊的岩壁上,蝸牛靜靜地蠕動,恰若時間放慢的腳步。
    記得年少時,自己常常趴在花草叢中,聞著三七、薄荷草的香氣,無邪地旁觀著這方可以四處長出唐詩的世界。“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殘雲收夏暑,新雨帶秋嵐。”父母那時拿出自製的甘草涼粉,一邊教我誦讀,一邊用白瓷小勺細.細舀出,一口一口喂我。時光愜意得似乎一輩子都擁有這樣的幸福與歡喜。但入學後,這樣的日子漸少。白鳥銜起翠枝柳葉遠飛天涯,桃花下的馬匹一夜之後迷途於江湖,我的好時光徹底被突如其來的高三掐斷。放學回家便早早吃完飯,然後躲進近乎密閉-的臥室裏,對著案幾上成堆的教輔看上半天,且翻看著翻看著便開始昏睡。偶爾有剩餘時間,自己也懶得出門,僧侶一般臨窗獨坐。薄暮裏,夕陽一點一點斜-落,碩大鮮紅的身子,像我們不知何時被人摘走的果實。
    紐扣經常說,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瘋掉的。紐扣是我最愛的朋友,因他的眼睛和小臉一般圓,我便給他取了這外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手裏的紙飛機已經折好,並被他漂亮地擲出窗外。它承載著少年憂傷與渴望的夢,似乎在天穹下飛了好遠好遠。“它會飛往天邊去看普羅旺斯的花季嗎?”我問。紐扣沒說話,圓圓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後把頭埋低,低到再也無法返回的時光裏。
    恍惚間光陰已被碾成一地碎銀,當自己試圖將它全部撿起的時候,新的時間又撒落了,無盡得像條河流。五一假期簡簡單單地結束,我又回到了透明的自己。我愈加不習慣在文字、公式、ABCD中遊離,那張冷淡、孤獨、不安又機械的麵孔,我不喜歡。高考的深潭日漸擴大它的容積,而立體的自己悄然間竟被壓成了平麵。
    我不喜歡Mr.林讓我們花掉一整節早讀課限時做完人手一份的《英語周報》,不喜歡學習委員每夭來催促自己上交作業時甩出的眼神,不喜歡不斷被延長的晚自習時間,不喜歡黑板左上角的“倒計時”從三位數瘦成兩位數,不喜歡老班滿懷危機感地宣告高考即刻到來的消息。朝西的天空不再蔚藍,朝東的門總有匆匆的腳步進進出出。時間以流沙的速度前進,我們拉不回一個真正的自己。
    紐扣笑著說:“我們是不是像傻瓜,被人掌控了一切而什麼都不知。”我點點頭,想起島崎藤村曾在《銀傻瓜》中寫道:“世界上,不管哪個地方,總有一兩個傻瓜。”小紐扣,什麼時候我們竟然這麼甘心地變成傻瓜了呢?紐扣又笑了,然後拉著我從教室後門溜出。
    那時離高考僅剩二三十天,我們依舊不諳世事,依舊在操場上瘋跑,大聲地叫喊,依舊從圖書館裏借來卡夫卡和卡爾維諾的書籍,在淩晨一兩點的台燈下孜孜不倦地讀,依舊在晚自習時趁著老班不注意翻牆出校。那時保安大叔常在後麵緊追不舍,我們則大汗淋漓地笑著,又拐彎到便利店買來雪碧,當啤酒一樣大口大口灌下。很多歲月流淌出的細節生長成繁密的枝丫,排列出好看的形狀,懸掛著鈴鐺一樣的花,然後微風穿過了我們的胸膛,溫暖的時光鑲嵌出水晶般的圓。
    高考前的一段時間,每晚睡前必聽的一首歌是《最初的夢想》。範範的聲音很動聽,有一種玻璃光亮似的質感,穿透了夜間的層層霧水後依然清冽。我喜歡這樣的時光,它讓我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白晝裏,我們茫然地遊弋在光的騙局中,重複的足一天天相同的疲倦與對未知的恐懼。而夜,是從不熄滅的燭火,隻燃燒著冷靜的黑,讓我們思考,把我們和這世界精確地重疊到一起。在音樂對耳鼓密密的低語中,夜亦成了一個耐心的聽者,讓我們卸下積蓄的淚水與彷徨。寂地在《踮腳張望的時光》裏說,蕩氣回腸,是為了最美的平凡。而我們的夢想也應是蕩氣回腸的,或許到最後結果隻是平凡,但我們已經在實現的過程中為自己真正活過過一回。
    雨水擾人的六月,高考伴著入境的台風如約而來。所有的船帆都做好最後靠岸的準備。我亦忘不了那雨聲磅礴的兩天,白衣少年悲欣交集的哭泣聲像朵朵小花連綴成片。
    那段時間裏,父親為了陪我,放下那個時節田間繁忙的農事。考試的兩天裏,他都堅持在淩晨四點起來搭五點去市區的車,晚上又跑到車站去趕末班車。夜色裏總會見到他跑得緩慢的背影,在城市路燈下漸漸變成一幅模糊的線描,泅著濕霧,無盡的蒼涼壓在我的心底,陣陣疼痛。
    父親始終在校門外靜靜地等我。每考完一科,周邊總會有父母著急詢問自己子女考試的情況,而父親在湧動的人流中隻保持著一貫的沉默。八號考完最後一科英語的時候,大雨下得更為猛烈,就像人激動或者釋然的情緒。我像被掏空內髒一樣恍惚地衝出校門,在喧嘩的人群裏艱難行走,迎麵聽到有人喊著我幼時的小名——小航。是父親沙啞的聲音。他一隻手撐著淡藍色的雨傘,一隻手遞來一瓶消暑的花茶。“走的時候,怎麼不拿傘?”他問。我笑著說:“嫌麻煩。”父親摸了一下我的頭,執意撐著傘,並不斷把傘傾向我。我看了看此時的父親,頭發不知不覺間已經蒼白稀疏,曾經透著鋒芒的眼神被歲月磨得平淡。那天的雨一直下著,滾落到手心,卻是暖的。
    那一天,被時間借走的自由、歡喜與愛重回我們的手上。
    那一天,大雨沒有澆滅花朵恣情吐出的鮮紅色彩,那些停靠在花草上的蜻蜓把翅膀撲成閃光的徽章,蟬聲清晰而悅耳。
    那一天,我們曾經執意要穿越的城池、山巒、河道、海洋、平原和邊界,漸漸展開宏偉的地圖。
    那一天,我們開始真正地長大。
    很久以後,我還記得到校領取通知書的時候,紐扣又像往常一樣把我從龐大的人流中拉出。我們走到廢棄的牆垣邊,身旁的蒿草叢中停息著幾隻粉蝶,搖搖晃晃的樹影間它們彼此相擁,像歲月裏那道深刻的吻在風中飄動著。紐扣拿出粉筆,在苔草遍布的牆壁上寫下一行字:我們的青春,是一陣風,那麼快地到來,那麼快地消散。
    小紐扣,這陣風裏有我們最美好的記憶,它們穿過了樹梢上稀薄的煙雲,讓我們看到花開花謝後的圓滿。
    飄忽的花香中,我們是虔誠的看花人,站在時光的邊緣,等著回憶一點一點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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