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那日，天降大雪，如鵝毛飛舞，無休無止，天地之間蒼茫一片，白得刺眼。門前的老梅樹，被雪壓彎了枝椏，粉白色的梅花裹在雪中，淩寒獨放，就因此，取名為冷梅，方冷梅。
    靜僻的胡同，遠離了繁華的鬧市，獨處一隅，一條丈許寬的泥石道，直穿到胡同盡頭，將居處分為左右兩邊。道兩旁，皆是些低矮的房屋，鮮少會看到有人出入。
    每天清晨，她都會趴在窗前，從窗戶間的縫隙向外張望，直到看到一隊十多騎的人馬破冰而過，她才會打開門，開始一天的活，洗衣、劈柴、做飯，還有持以生計的繡活。
    她會呆呆的站在門前，望著人馬遠去的方向立好一陣子，腦中浮現的，是領頭一匹棕馬上，英姿颯爽的青衣身影。
    要是在兩月前，她斷然不會有這種齷齪的想法。那還是上一次，她清晨如往常一般早早的在門前老梅樹下的水井旁，打水淘洗幹菜，許是過於專注，竟沒能聽見身後‘噠噠’馬蹄聲，起身時，被正巧經過的馬匹擦撞在地。左手從掌到內肘處在粗糙的碎冰地上擦出一道長長的血痕，陣陣刺痛。
    她疼得俯在泥地上‘噝噝’抽氣，孰料竟有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環住她的肩，將她扶起，那人的手掌很溫暖，動作很輕柔。她的身子，有些不明輕顫。
    “沒事吧？”好聽的嗓音，微帶一絲沙啞，她怔住了，這分明是個女子的聲音。淚眼迷離中，她微微側過頭看向身後之人，那人一身青色勁衣，烏帶束發，微蹙的眉間，帶了三分英氣七分寒意，挺直的鼻梁，緊抿的紅唇。盡管此時那人眼中有一絲歉意，但她還是能感覺到她的不快，倒像是這一切是她的錯，是她妨礙她辦事一般。
    收回那名女子正察看的左手，忍痛說了句，沒事。
    女子也不答話，隨手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瓷瓶和一方絲巾塞到她手中，“包紮一下吧，好得快些，也不易留下傷疤。”
    她側身，還未來得及拒絕，女子便在後麵幾名黑衣男子的催促下，跨馬馳騁而去。
    握著瓷瓶絲巾，她輕咬下唇，心裏莫名的升起一股暖流，從未有人這麼關心過他，而她，是有史以來第一人。
    此後的很多天，她都斜靠在門前，有些悸動地等待，手心冒出的汗竟濕透了緊捏的絲巾。手上的擦傷好了，如她所說，未曾留下半點傷疤，藥也完了，絲巾總要還她的吧。純白的絲巾，被她反複洗了很多次，顯得絲巾下方那黑色絲線所繡就的圖案很是突出，圖案是一個‘箭頭’狀的符號，再下邊是一個‘樓’字。
    她也曾深夜坐在燈下，將這個圖案來回琢磨了很久，這是別人所繡送她的呢，還是她所繡要送與別人的？還是……什麼也不是，這樣想的時候，她欣然取來繡花針與純白的絲線，就著油燈，在絲巾上方繡了一朵綻開的白梅。
    要在以往，她要繡這樣一朵梅花，最多也不過一兩個時辰的時間，而這次，她卻整整繡了一夜。繡成的白梅與絲巾同色，一眼望去絕無二致，但隻要舉到燈光上方一照，便能看見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綻放於巾上，用心之細，可見一斑。
    然而她等了許多天，也未能看見那隊人馬經過，絲巾每天在洗，生怕弄髒丁點，等還給她的時候，上麵會沾上汙漬。
    直至又一個半月後，她才聽到那熟悉久違的馬蹄聲，如千軍萬馬奔騰而至，一片黑羽由遠而近。這次回來的人馬，足有出去時的一倍之多，且每人身上多少都負了些傷，衣衫破襤。
    可真正到了看見她時，，她卻沒了勇氣叫住她，伸手遞過絲巾。眼中有的，僅剩馬上之人冷漠疲憊，目不斜視的模樣，滿含希望的心，好像突然空了一角，有些失落。木訥的看著人馬漸漸變成黑點，然後消失在視線。
    回神轉眼間，發現鄰居阿婆正遠遠地盯著她，全身一顫，錯開了眼。她從不敢正麵對視那雙眼，那雙眸，太深太黑，如不見底的漩渦，仿若每個人在那雙眼眸下都是體無寸縷的，沒有一絲秘密可言，特別是對她這種有太多秘密的人。
    她有些局促的撫了撫鬢角，將腦後的長發用素簪一起綰到頭頂，努起袖子，提著滿滿一桶水向屋裏走去。將近門時，忽又想起一事，斜眼偷偷向阿婆看了一眼，見她並沒有再盯著自己看，方才置下木桶，一邊解著袖子，一邊向她走去。
    “張婆，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張婆淡淡掃了她一眼，有些厭惡地看著人馬遠去的方向，輕蔑道：“什麼人？江湖人！全是一群瘋子，整日刀上來劍上去，嗜殺成性，不怕死不要命的瘋子！江湖，江湖有什麼好的！總有一天，他們會後悔的，會後悔的！”
    張婆怒不可抑地咒罵著，她卻想得有些出神，隨口附了句，“你說…他們都是江湖人…”
    “不是江湖人還能是什麼？瘋子，全是瘋子，瘋子……”張婆的憤罵聲漸漸平息，漸漸歸為平靜，到最後悵然一歎，再無言語。
    她再看向張婆的眼時，覺然發現那雙眼並沒有現象中的可怕，這位歲近花甲的老人，也沒有一眼穿人的本事，透過老人眼中朦朧的霧氣，她看到那雙眼中的滄桑，悲憫，淒涼。
    她自是不知道張婆為何會如此排斥痛恨江湖人，也無從得知她以前經曆過什麼。但在今日，她知道了‘江湖’這個詞，知道了‘江湖’這個地方，知道他們身在江湖，知道他們是江湖人，可江湖，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