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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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那一日,跟在我轎後的是長長的隊伍。
我依稀記得入宮那年,也是長長的選秀車隊,如今皆是皇上來“保護”我的侍衛隨從。
“停一停,下轎。”我伸出手止住了向前走的轎子。
蝶衣走到我身邊,疑惑地問道,“君上,怎麼了?”
我搖搖頭,隻看著轎外的宮牆,“沒什麼,我隻是……想最後再看一眼。”
蝶衣扶我慢慢地走下車,那是我熟悉宮牆,一晃五年了。
我環視一圈,將這宮中所有的景致都收入眼中,然後又看了眼那扇高大的宮門。
空蕩的宮門外隻有兩個守衛,再無其他人。
“小熙,在看什麼?”穆彬走過來,疑惑地問道。
我微微笑了笑,“沒什麼。”
我以為他會來。
想想也是可笑。
可笑的不是李振睿,而是我。
轉過身,我重新進了轎中,終於再無留戀地離開。
坐進轎中的刹那,喉頭腥甜,被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想起十八歲初入這大明宮,孜然一身,一心想著淹沒於人群可以得自由,如今卻落得一身傷病,連累著孩兒與我一道受苦。
終究是我的劫,逃也逃不掉。
回到謝府,謝家上上下下都跪在府門前迎候。
我扶起了父親,隻稍微寒暄了幾句,便直接奔向了母親的臥房。
一進臥房,便是撲鼻而來的藥香。
我隻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塌上的母親。
三兩步便跑到了她床前。
她看見我,渾濁的眼睛亮了亮。
“母親,我來看你了。”我的聲音略有些哽咽。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熙兒,你來了……太好了……”母親半睜著眼,眼角一滴淚滑落,掙紮著想要開口多說幾句,卻終究不得力氣。
“母親,您好好休息,不急。”我擦了下眼角的淚水,“咱們有的是時間好好說話。”
“不,沒多少時間了,熙兒……”母親搖著頭,眼中是渴望和不甘。
“母親……”我想好好地看清母親的麵容,但眼前卻模糊了。
母親伸出枯瘦的手,握住我的,滿足卻又心酸地道,
“熙兒,我的熙兒五年前還是一個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為何如今成了這副模樣?皇上待你不好,對不對?”
“不……不是。”我慌亂地搖搖頭,連忙解釋道,“皇上待我極好,隻是我身子不好,頑疾久治不愈,現下又懷著孕,才會這般憔悴。”
“你騙我,知子莫若母,我是你的母親,我怎會不知你過的好不好?”母親洞若觀火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一切,“熙兒,你的眼中有傷,你不開心,你很難過,對不對?”
“母親……”我知道我騙不了她,苦惱得不知該如何緩解她心中的悲痛,隻好轉移話題道,“母親,你愛父親嗎?”
“愛?”母親疑惑道,眼睛投向了別處,好像在回憶過去,“當初是愛的,隻是這些年,早就不知道何為愛了。”
我感到有些悲哀,又忍不住問道,“母親,若謝家有一日因我遭罪,您會不會怪我?”
母親笑了笑,拍拍我的手背,“傻孩子,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謝家欠你的,你也用你一生的幸福還了。”
其實不用問,母親永遠站在我的角度為我考慮一切。但能得到母親的回答,我才終於放下了心。
“母親,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您能告訴我嗎?”
“你說。”
我頓了頓,認真地問道,“我是天麟國的人,我的親生父親是誰?”
小時候我也經常問母親,自己是否是父親與母親的親生孩子,母親都會非常肯定地回答我,隻道我童言無忌。
如今在這個時候我問了這個問題,母親終於不再回避。
其實要了解我的身份,方法有很多。
然而我隻想親耳聽母親說。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良久才娓娓道來,“當年我在揚州的勾欄院中認識你父親謝康,我們情投意合想在一起。但謝家家教嚴明,不肯讓你父親娶我過門,除非我有身孕。可是我是娼妓,從小便被下了藥,這輩子都無法孕育子嗣,直到因緣際會救下了一個絕色男子。”
母親沉浸在回憶中,語氣也變得出奇地溫柔,“那個男子長得極美,就像如今的你。他來時已懷有九個月身孕,為躲避追殺,藏身在了勾欄院。”
“我們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但都可以猜到他的身份不一般,所以都小心翼翼地照顧他。隻可惜他最後還是難產而死……”
說到這裏,母親眼中亦是一抹痛惜之色。
“他將你托付給我,我亦承諾會好好照顧你。彼時你父親進京考取功名,尚不知道我經曆了這些,出於私心,我隱瞞了你的來曆,隻說這是他的孩子,所以我帶著你進了謝家。”
“你父親一直以為你是他的親子,直到發現隨著你長大容貌越來越出眾,越來越不像他,才逐漸疑心。”
“熙兒,他不是不愛你,隻是恨我欺騙了他。”母親流著淚歎息,“熙兒,母親對不起你。”
“沒關係,縱使你不是我親生母親,但您待我如親子,我也是感激的。”我握住她的手真摯地說道。
“熙兒,你不恨為娘嗎?”母親的眼中閃著淚光。
我搖搖頭,“不恨,您對我有養育之恩,且從小護我長大,您是一個好母親。若沒有您,我早就被大娘二娘害死了。若沒有我,或許您也早就改嫁了吧。”
“熙兒,可惜娘要走了。”母親一聲歎息,“這個世上娘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你從小就是一個那麼乖巧的孩子,若沒有入宮,該有大好年華,娘真希望看到你娶妻生子,幸福美滿。”
“母親,熙兒會的,你放心吧。”我承諾道。
“如此就好,熙兒一定要幸福啊!謝康負了我,希望皇上不要負你。”母親祈願道。
我連連點頭,心中卻是無比痛楚。
李振睿又何嚐沒有負我。
到頭來,我還是和娘一樣。
但我麵上卻仍是微笑這保證,“娘,您放心。”
“熙兒……娘最舍不得你啊!”母親握著我的手久久不肯放開。
我亦回握住她的手,隻希望時間停止在這一刻。
“娘,熙兒也是。”
那一日母親我與母親說了許多話,母親難得地精神好了許多,或許這便是回光返照了罷。
她等了我兩日,終於在第三日清晨離去。
她離去時仍有許多放不下,擔憂的東西太多,卻還是被鬼差索了命,掙紮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有那麼一刻,我幾乎便要隨她去了。
這世上最愛我的人離開了我,我活著還有何意義?
我雖非母親親子,可她待我真是付出了所有心力,這世上若真有一人對我不求回報,無私奉獻,那便隻有她了。
隻是我自得寵到如今被拋棄,她均臥病在床,未曾享受半分恩惠,這世上最最令人痛心之事莫過於此吧。
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待。
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的人生走錯了。
我不該入宮,不該拋下母親一人在這深宮中沉浮。
我曾想象著有朝一日逃出宮中帶母親離開謝家是多麼的舍近求遠。
我應該在入宮之前便帶著母親離開。
以我當時的能力,或許不一定能後顧無憂,但逃離謝家卻絕不會有問題。
到底是為什麼我會這麼愚蠢地答應入宮為妃?
到底是為什麼我會這麼可笑地將自己的身、心雙手奉上?
到底是為什麼我到最後依然還幻想著那人對我會有一絲流連?
最是無情帝王家,我謝淩熙何以會如此愚蠢地以為能得到這虛無縹緲、可望而不可及的帝王之愛。
這一生,真真是錯付了。
我以為我不會再走上母親的路,我以為終於能遇到一個真心待我、願與我攜手白頭的人,想來還是自己太天真。
母親用這一生回報父親當日的贖身之情和眷戀之意,將後半生困在謝府看著父親與其他人恩愛白頭,自己垂淚。
而我呢?
情情愛愛如鏡花水月,到頭來都不過一場夢罷了。
謝淩熙,你該醒醒了。
從李振睿對我下藥那一刻開始,我的信任之堤便開始崩潰,如今是徹底地轟然倒塌。
我始終不願意相信,縱使表現地如何冷淡、如何決絕,可是內心始終還有一絲期盼,想起他是我此生唯一的夫君,想起我們也曾恩愛纏綿,我對他始終無法徹底絕情,哪怕是他為了白芸希而傷害我。
我的心終於一點點,一點點地被蠶食掏空了。
到今時今日,終於徹底明白,該清醒了,該走出來了。
李振睿,我不祈求你的愛。
若你不愛你,我便也不再愛你。
這天地之大,我的心沒必要隻係你一人之上。
從此以後,咫尺天涯,永不相見。
跪在母親床前,我的淚水已流幹。
“君上,你別太傷心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夫人臥病多年,如今離開對她來說或許也是解脫。”蝶衣在一旁寬慰道。
我深吸一口氣,將我心中的抑鬱之氣呼出,終於回複了一貫的平靜從容,“你說的是。看到母親現在離開,我還是幸大於哀,從此以後她再也不必為我擔憂,再也不必看到不願看到之人,再也不用忍受病痛折磨,這一生了結於此,幸甚至哉。”
“君上……”看到我此刻眼中的決然,她擔憂地看著我。
我握住她的手,淡淡道,“蝶衣,今後你還願意跟著我嗎……我的意思你明白的吧?”
蝶衣幾乎毫無停頓,用力地點了點頭。
“蝶衣雖不知道君上的打算,但蝶衣願一生追隨君上,至死不渝。”
“好。”我的笑容放大了一點,“從今往後,便不要再叫我君上了。”
“嗯?”蝶衣納悶地看著我,隨著我口中的話語而驚訝的張大了嘴。
我輕啟雙唇,“叫我公子……謝無歡。”
“是……是公子。”蝶衣無措地點點頭,似在消化剛剛聽到的事,“好熟悉的名字……”她口中不由吟出了傳遍街頭巷尾的詩。
“謝無歡,天下至醜,身形如鬼魅,見者皆驚悚。”
她猛然抬起頭,眼中盡是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