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片枯葉歸於塵土，當第一片飄雪降落人間，當雲嵐宗的眾弟子忙於收拾行李的時候，嫣然知道，她可以回家了。
    家？嫣然一陣恍惚。那些她所思念的親人，是否也在想她？那些她所懷念的草木，是否已經覆上厚厚的積雪？而那位被父親宣稱，要打斷她的腿的爺爺，是否已經體諒她的行為？
    是體諒，而並非原諒。
    白雪紛紛揚揚，落在她的臉上，肩上，發絲上。許些青絲被染上白發。像是為她的困惑，而生的三千煩惱絲。
    她本以為，爺爺會體諒她的。自己私自退婚的舉動，也許反而應了爺爺的心意。隻是，父親的到來，要求她道歉的語氣，帶來關於爺爺會打斷她的腿的說法，還是在她心上留下了一絲恐慌。縱使高傲如她，也不禁擔心，自己回去後，該如何麵對爺爺？而爺爺，又會如何麵對她？
    一連串的疑問在這個冬日中，在她的心中，悄悄地結成一塊冰。
    “嫣然。”雲韻的適時出現，成功地，但隻能暫時地轉移了嫣然的注意力。
    “老師？”嫣然微微轉頭，心裏讚歎自家老師的“神出鬼沒”，隻是，那份驚歎很快便消失，轉而便想起那個問題，無奈地問道：“老師，你覺得爺爺對我的做法，會怎麼看？怎麼想？怎麼做？”
    “就那樣看，那樣想，那樣做唄。”雲韻打趣嫣然，雖然納蘭桀的火爆脾氣是整個加瑪帝國有名的，她也有所耳聞。但並未對此深入了解。即使如此，她還是說道，“你們是爺孫，有再大的誤會，也會有親情的牽絆，他就算是那樣看，那樣想，又怎忍心那樣做呢？”
    “何況。”雲韻抿嘴一笑，“你現在已經晉級鬥師了，你這個年齡的鬥師，作為爺爺，他驕傲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因這件事而發怒呢？”
    雲韻的那番指代不明的解說，倒融化了嫣然心裏的“那塊冰”，想想也是，對於退婚這件事情，她又沒有做錯，又何必心虛呢？
    若她知道，她自認沒有做錯的事情，卻讓納蘭桀整日在家裏暴跳如雷，她定不會早早融化這塊冰，也不會在心裏堆砌無數個撒嬌的語句，在一路上為自家人購買禮物，想象著他們歡愉的表情。那時候，她隻想懷著一個好心情到家裏，卻沒想到遇到不能入門的尷尬。
    不能入門！納蘭桀下令。不能讓她踏入納蘭家一步，哪怕她是他納蘭桀的孫女，納蘭嫣然。
    也是，落紅歸塵土，焉知是悲喜？
    而麵臨嫣然的，無悲亦無喜，隻有爺爺對她萌發的，濃濃的怒意。
    “小姐，要不你向老爺子求情？我替您轉達這條消息。”門口的幾位侍衛討好似的問道，他們都知道，納蘭桀也就等著嫣然的一句道歉，若是嫣然能認錯，以納蘭桀對孫女的疼愛，定會原諒她。
    隻是他們沒想到的是，嫣然對他們這番話毫無理會。她的眸裏閃著微微的失落，表情略顯呆滯，片刻，便轉身離開。
    既然納蘭家暫時容不下她，她又何必熱臉貼冷屁股呢？何況，她又沒有做錯，為何要向爺爺求情呢？
    雖然這麼想，但心裏卻如一團亂麻，有時候，她的眼光瞄向納蘭家的大門，那個大門通向的是她的家。此刻，那扇大門與飛雪，阻隔了她。
    白雪依舊飛揚，渾身散發著一股寒意。
    她看了看天空，想不通灰蒙蒙的天空裏為何會飄落下美麗的雪花，而冬日的白天很短，在她在街頭毫無目的的漫步的時候，已悄然暗了下去。嫣然縮了縮身子，她穿得並不厚，隻是一件雪白的棉襖包裹著月白色的長袍。回來的一路上她都不覺得冷，此刻，寒意卻在不自覺中悄悄侵入。
    是因為入夜了嗎？她想，但她絕對不會因為冷，而回去乞求爺爺。
    何況，家又能有多暖和呢？
    “沉霄？”嫣然有些驚訝，若是沒有巧遇沉霄，她或許一晚上都在街頭流連，連找間客棧的興致都是沒有的。
    而沉霄見到她時也有些驚訝，“嫣然？”
    夜，是靜謐的。隨著黑夜的每一分吞噬，熄燈的人家就多了一間。沒有繁星的點綴，沒有明月的裝飾，冬天的夜空很是寂寞，就連本該在天空的，一片一片的雪花，都在悄然無息地離開它。
    沉霄的目光打量了嫣然片刻，便可以猜出一些端倪，他帶她來到附近的一座小山頭，在那裏，他們可以更清楚地看見山下的那座城鎮的景象，也可以更進一步觀察那片天空。另外，此處的靜謐與人煙稀少，也不會讓太多人發現嫣然的失意。
    否則，嫣然一個堂堂納蘭家的大小姐，若是不能入門的事情大家可能有所耳聞，但嫣然的表現應正了那些流言，也是一件丟臉事情。
    但來到這座山頭，兩人都隻是無言。
    “沉霄。”沉默了許久，嫣然終於開口。“你說，雪花為什麼不好好的呆在天空裏，而離開本該屬於它們的家呢？”
    “大概是…”沉霄沒有料到嫣然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這種話，心情也有些沉重。“大概是，要，要來到新的家園吧。”
    “不。”嫣然有些固執地搖搖頭，眼裏沒有一絲神采。“因為原來的那個家，那個昏暗的家，容不下它們。無論它們多想家，它們都隻能離開。”
    原來被拒絕入門，對於這位高傲的大小姐來說，並非隻是轉頭離開便可以解決的事情。沉霄想到，心裏有些微微抽痛。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沉寂中。
    “剛才的時候，我有些疑惑，為什麼灰蒙蒙的天空，會灑落美麗的雪花呢？剛才的時候，我似乎知道了是什麼答案。或許，是因為美麗的雪花離開天空，天空才顯得灰暗吧。”沉霄終於想到如何安慰嫣然了，“或許天空想挽留雪花，它認為雪花會求他，便等待著雪花的道歉。但雪花並不知道天空的想法。它隻覺得天空要讓它離開，便轉身離去。它不嚐試乞求一下，也不了解天空的心意，殊不知，它的離開，讓天空顯得更加昏暗。”
    “可是天空，又何嚐了解過雪花的心思呢？又憑什麼認為，雪花拉下麵子乞求它呢？”嫣然冷笑道，語氣中充滿了嘲諷。“若是雪花沒做錯，它又憑什麼要得到雪花的道歉？”
    其實你的做法是錯的，隻是退婚沒錯罷了。沉霄原本想這樣說，但他看到嫣然有些泛紅的眼眶，無神的眼神，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想哭的話就哭吧。”他說道，“應該沒有人這樣教過你，要把所有的悲傷都抑鬱在心裏。”
    “我不想哭，也不傷心。”她回答，不知兩眼已經微微泛起波浪，“我隻是不解罷了。”
    “演技真差。”沉霄絲毫不給麵子，他看向嫣然，問道，“嫣然，你知道家這個詞，對於我來說，是什麼概念嗎？”
    嫣然搖搖頭。
    “我的家被一場大火，燒得幹幹淨淨。包括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還有一位管家，一些侍衛，一些奴仆。”沉霄苦笑道，“除了我，所有的一切都被燒得幹幹淨淨。”
    “那時候的我，親眼看到自己的父母被火焰，活活吞噬時，我很想替他們承擔這份痛苦，卻什麼也做不成。最後因為太過悲痛，而昏倒。等到我醒的時候，才發現，火已經被熄滅了。所有人都死了，除了我。可我，連辨別屍體是誰的能力都沒有。”
    一滴眼淚悄悄墜下，落在雪地上凝聚成冰。一絲神采聚集在嫣然的眼裏，沉霄並沒有注意到嫣然這絲變化，依然再說。“我認不出我父母是哪具屍體，因為所有的屍體，都被燒成灰炭。還有…唔…”
    “別再說了，別再想了。”嫣然的手捂住了沉霄的嘴巴，她想起了她的夢，即使她忘了夢裏大部分的內容。但那場毫無邊際的火，以及火中，若有若無的哭聲，仍時時回響在她的腦海裏。“那個回憶，一定很痛苦。又何必去想它呢？”
    沉霄扯下嫣然的手，一口氣說道，“我隻想告訴你，家這個東西，要好好珍惜。不管它如今如何待你，不要像我一樣，等到失去的時候才曉得他的好。”
    “你又何苦呢，說那些傷心事？”嫣然的手垂落在雪地上，碰到了那塊墜下的冰，冰冰的，冷冷的。
    “畢竟你於我，也算是有救命之恩。”他回答道，雖然這理由，更像是一個借口。
    “可爺爺，不許我回去，不許我踏入那扇門一步。”嫣然說道，她的眼眶雖然那還是紅著，但依然不掉一滴淚。
    沉霄無奈地聳聳肩，他抬起頭，看向山下的城鎮。突然兩眼放光，像是發現了什麼東西。“嫣然，你看。”
    他的手指向一處，嫣然順著他的方向望去——城鎮早已進入睡鄉，每家每戶都熄了燈。唯獨納蘭家，依舊燈火通明。
    “他們，也許自己有事，又不一定是為了等我。何況，他們應該早就入睡了，那些燈，是庭院裏點的燈，供那些侍衛守夜。”嫣然搖了搖嘴唇，否認沉霄給他指引的那一番好意。
    “隻是庭院裏點的燈，有那麼亮麼？”沉霄看著口是心非的嫣然，心裏暗暗偷笑。
    嫣然又沉默了。
    “你給我的那件衣服，尺寸大了。”嫣然說道，那件沉霄作為“報答”而送的紫色衣服，是一件做工精細的長裙。“真不明白你一個男人，怎麼會買一件紫色長裙，還隨身帶在身上。”
    “因為，呃，因為沒仔細看，所以買錯了。”找了個借口後，沉霄也沉默了。
    “除了尺寸有點大外，那件衣服的做功，樣式，還相當不錯，老師說等過三四年，我穿上一定很好看。你買錯，還真好運，買到一樣的一件貨物。”嫣然漫不經心地說道，瞥了一眼旁邊滿臉緋紅的少年，才覺得奇怪。“你怎麼臉那麼紅？”
    “這天氣，太冷了。”沉霄隨口撒了個謊，他的眼光看向那戶燈火通明的人家，問道，“你還不回去嗎？”
    嫣然看了看被凍得通紅的雙手，也便信了。“等明天，再看看。”
    沉霄看著倔強的少女，不由得搖了搖頭，話題卻轉向別處。“雪停了。”
    雪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也露出一兩顆星，微弱的光芒打破了黑暗，為原本死寂沉沉的夜空，添上了一兩絲歡愉。
    “天空那是在為雪的離開，而歡樂嗎。”嫣然說道。
    “不，雪停了。也就象征沒有更多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