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回 左芳華再失至親 雲懷君暗中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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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芳華見上林前來便有些疑惑。二哥既然麵聖,必是將這裏的境況悉數稟明。爹爹怎會不叫時翔一同前來?也曾問起上林,他卻說此乃時鳴家事不便言明。又說芳華若親自去問,隻怕還方便些。正覺上林話裏話外透著幾分玄奧與古怪,清禪果然請他往時鳴房中去了。
等了有一盞茶的功夫,芳華有些坐不住了。屋內喚作浙西的小黃門,見他撐腰托腹起身慌忙上前扶住。芳華在宮中見過他幾麵,曉得他常在上林身邊服侍。雖不指望他說實話,到底不甘心問出口。浙西微微垂首道:“四公子最是體恤底下人的,少時過去一問井管事便知。”芳華有些泄氣的瞥他一眼,依著他的肩緩緩走出去。
半路遇見上林出來,本想從他臉上看出些端倪,誰知仍舊一無所獲。
芳華吃力的邁進屋去,才轉過屏風,便見時鳴撐起身子道:“又過來做什麼?戎大夫既然來了,四郎大可放心才是。”芳華才要答話,忽覺浙西手上一緊。轉頭看時,恍惚見他眼皮不自然的抖了幾下。
芳華在床前坐下,叫退浙西握了時鳴的手,單刀直入問起上林都說了些什麼?時鳴垂下眼簾,輕歎一聲道:“他早就將我這兄長視若無物了。”芳華啊了一聲道:“此話從何說起?”時鳴曉得芳華的性子,也未打算刻意隱瞞他,索性將時翔與憶昔之事和盤托出。
芳華聽罷這才明白,低頭笑了幾聲道:“原來是伴伴吃醋了!他二人在一處十餘載,自然是兩情相悅,你怎的還不曾看開?宮中歲月寂寞,若能遇上可心之人相伴實屬不易。想必和大官也傷得不輕,他分身乏術……哦,可是托薛大官傳話過來請罪?”時鳴苦笑著點點頭,又怕被芳華看出什麼,故意道:“不鹹不淡的幾句話,我……我可受不起。說是等那邊略好些便趕過來,哼,等他來了我已能下床行動,又何必來回奔波、”芳華望著他眨眼笑道:“咦,伴伴幾時對戎大夫這等信任起來?”時鳴的手微微一縮,急忙掩飾道:“他在京城名頭響得很,焉能不信。”芳華懶得同他囉嗦,便將那日偷聽清禪向他表白之事道出。時鳴臉漲得通紅,連連嗆咳幾聲,牽扯肋下的傷口額上立時見了汗。
芳華喚浙西進來,喂時鳴吃了口茶。待他退去,方牽了時鳴的手搖了搖道:“你也莫惱,我……我偷聽並無惡意。隻是想著你這一生若有人相伴……”時鳴不待他講完便急急打斷道:“既做了宦官,便斷了情愛之+欲。莫說他……他是男子,便是女子我……我一般的不會動心。四郎,”時鳴慢慢靠在床頭,用力攥緊了芳華的手道:“隻要你……你和孩子平安康健,我此生再無旁求。”芳華起身在床沿上坐下,傾身向前,將頭靠在時鳴肩上道:“伴伴,你快好起來吧我……我怕呢。”時鳴想著他這些天所經曆的痛苦,凶險與驚嚇。四郎分娩在即是否會遇到危險?他自己尚且是個孩子,我若一旦離世,他如何照料剛出生的嬰兒?隻怕連自家也無法顧及。鳳弦不知去向,他對四郎的心意不明,不知將來二人結局如何?一時心痛難忍,摟了芳華輕輕拍著他的背道:“莫怕莫怕,我命硬得很哪裏就死了?再說,我還巴巴的等著要看小公子了。”芳華哽咽著嗯了聲,顫動的睫毛上已沾上了淚珠。外人麵前剛強鎮定,隻有時鳴才能窺見他的茬弱。暗自咬牙道:“子叔鳳弦,你若敢辜負於他,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芳華不願時鳴為自己勞心傷神,而時鳴亦不願惹他煩惱。於是二人十分默契的,都未在彼此麵前提及鳳弦。
浙西扶著芳華出來,走了沒幾步,冷不防聽他緩緩問道:“井大官與他兄長容貌頗為相像呢。”浙西想起方才,在屋內乍見時鳴的情景,順口接道:“正是呢,唬了我一跳。”芳華驟然停下腳步,轉身盯著他道:“此話何意?”浙西心上一驚,怎奈話已出口哪裏收得轉來。芳華拂開他的手一路逼問道:“我聽說井大官是個難得溫和的性子,莫非名不副實?你方才入內見到他兄長便有些著慌,不知是何緣故?”又踏上一步,抓了浙西的手腕道:“莫不是井大官有什麼不妥?快說!”到此時浙西才領教了,這位四公子的厲害之處。隻是聖命難違,他又豈敢造次?芳華見他急得快要跪下去了,心知時翔果然不妙。勉強穩住情緒,放和軟了道:“既到了這步又何須再隱瞞?你隻管放心我絕不外傳,更不會叫薛大官曉得,這點信用我還是有的。”浙西被逼的實在無法,隻得將時翔已死之事道出。芳華咬牙切齒罵了兩聲飛鸞,胸口劇烈起伏不定。如此喪心病狂之人,鳳弦的處境豈不岌岌可危?你既已識破他的真麵目,為何不將他拿住?莫非……莫非心有不忍?你是“不忍”還是舊情難忘?果然人心最易變嗎?
猛聽頭上“啾啾”低鳴,抬眼望去,隻見兩隻雀兒正偎在樹枝上護理羽毛,芳華一時竟看的呆了。
清禪前來本是為了芳華,如今卻天天守在時鳴房裏。連上林也看出這裏麵的不尋常。旁敲側擊得知時鳴命不久矣,不由替他一陣惋惜。為了芳華能平安分娩,大家隻好將真相瞞得鐵桶一般。上林更是趁他不在為時鳴運功療傷,又將宮中帶來的名貴藥材,一股腦兒的用上去。即便竭盡全力的救治,時鳴的身體仍舊一天一天衰敗下去。芳華似乎隱隱嗅到不祥的氣息,不顧眾人苦勸,已將軟榻搬入他房中,日夜寸步不離的守在床旁。上林見已無回轉,悄悄命浙西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報信。
三月暮春時節人們早已換上單衣,午後的陽光也變得炙熱耀眼。雲夫人的藥似乎起了些作用,時鳴那雙微微塌陷的眼睛,竟然有了幾分神采。除了芳華誰都明白,訣別近在眼前。時鳴趁他不在,交代清禪務必要保住芳華和孩子。又請了東城過來,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多多疼惜這個兄+弟。他一旦去了,芳華身邊沒個體己的人照料,求官家將時翔遣往他身邊服侍。清禪哪裏還顧忌有外人在旁,抓了時鳴的手放聲痛哭。
當憶昔風塵仆仆趕到,上林已暗自將棺木殮衣置辦齊備。再三叮囑東城好生勸住芳華,便急急趕回京去。隻等時鳴睡下,憶昔方敢往他房中探望,或是躲在暗處窺視。錐心挖肝的折磨,日日夜夜啃噬著他的靈魂。
這一日用罷午飯,時鳴的精神出奇的好。芳華見他這般,心上自然喜歡的不得了。兩人絮絮的說了好一會子話,芳華漸漸有些困倦,便撒嬌的要挨著時鳴睡。時鳴撫了撫他越發壯大的肚腹,輕輕笑道:“眼看著要做爹的人了,怎的還同小孩子似的?”一麵說一麵往裏挪開位置,又吩咐小黃門另取一套被褥過來。芳華瞥他一眼道:“他還在我肚皮裏了,橫豎看不見。趁著還沒做爹,隻怕過些時便再不能夠了。”時鳴聽得心頭酸痛無比,伸手攬了他的肩輕輕拍著。芳華被那瘦骨嶙峋的肩頭咯了一下,蹙眉小聲報怨兩句又貼了上去。這幾日緊張的情緒叫他十分疲憊,隻片刻便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個夢,夢裏全是幼年的情景。父母兄長的影子一閃而過,貫穿始終的反倒是時鳴,真真切切猶如昨日。從牙牙學語蹣跚行步,到開蒙識字挑燈夜讀,時時刻刻都有他的陪伴。拿著蜜糖果子,引+誘他將一碗碗苦藥湯喝下。幾次病危,醒來便看見他,睜著通紅的雙眼守在床前。記得那次私出府去玩耍,等時鳴找到迷路的自己,竟失控的放聲大哭。芳華小小的身子緊緊偎在他懷中,就如漆黑的雪夜看見了一蓬篝火,溫暖且安心。
上林的到來,讓雲夫人對芳華的身份起了疑心。懷君暗示母親要去探一探上林,到被雲夫人點著額頭數落一頓。少不得放下念頭管住手腳,自往外麵閑逛解悶兒。
雲夫人同勿念靜靜守在床前,忽見芳華嘴角微微翹起,含糊不清的喚了聲“伴伴”。勿念慌忙垂下頭,膝上點點滴滴濕了好幾處。雲夫人起身往床沿上坐下,晶瑩的指尖,拂過芳華滿是愜意的睡顏。勿念哽咽著低聲道:“隻怕他要醒了,你且用那法子先緩一緩再尋對策吧。”雲夫人拭淚道:“哥哥難道忘了,清醒後得知爹爹已然病故,是怎麼樣的心情?何況‘攝魂術’隻管一時,總不能叫我日日對他施以此法吧?”勿念擰著衣袖道:“這……這便如何是好啊?”雲夫人轉頭望著他道:“那位戎大夫這會子不知怎麼樣了?他少時醒來,曉得井管事……井管事不在了必然痛不可當,孩子隻怕保不住。哥哥千萬莫亂了分寸,盡力保住大人才是最要緊的。”勿念不及答話,芳華便睜開了雙眼。
分明方才挨著時鳴睡的,怎的一覺醒來竟回了自己房中?又見他兄妹雙眼泛紅麵帶悲戚,越發驚疑不定起來。屋內的氣氛沉悶而壓抑,莫名的恐懼讓芳華感到一陣熟悉。那一日也是午睡醒來,二哥站在床前,淚流滿麵的告訴自己,本該凱旋而歸的父親與長兄,如今已陰陽兩隔。芳華慢慢撐起身子,雲夫人默默為他穿上鞋。勿念起身扶住道:“你……你往哪裏去?”芳華像是不曾聽見,怔怔的望著門口慢慢往外走,雲夫人與勿念隻得將他左右扶持著出去。
外麵的小黃門見他出來,一個個嚇得麵麵相覷。憶昔的親隨季明慌忙上前勸阻,被那黃橙橙的眸子看得心口一涼。雲夫人向他使了個眼色,眾人隻得遠遠跟在後麵。
眼看便到了時鳴房前,望著那緊閉的房門,芳華隻覺兩足猶如灌了鉛一般沉重。雲夫人見他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卻並未發出聲。雪白的手貼在門上,指尖有些發顫。雲夫人才要說話,被芳華搶在前頭道:“伴伴還……還不曾……不曾睡醒嗎?”勿念哪裏忍得住,頓時一陣哽咽。雲夫人看出芳華似有知覺,盡量放平緩道:“井管事……井管事已不在了。”也不知他聽進去沒有,癡癡呆呆盯著門板不做聲。雲夫人輕撫其背緩緩道:“井管事走的很安詳,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跟未出世的孩子。你若好好的,他才能了卻心願再世為人。”芳華轉過臉道:“帶我去見他。”雲夫人自然能體會他的心情。為防萬一,先將兩丸藥與他服下,這才同勿念一道扶他過去。
靈堂設在靠近後角門處。憶昔清禪兩個著了素服,腰係孝帶,雙目紅腫正在燒紙。因感念時鳴的忠心,東城拋開主人身份守在靈前。不經意轉頭看見芳華呆著臉進來,三人不防唬了一跳。不等他們迎上去,隻見芳華奔著後麵的棺木,腳步虛浮地走過去。東城憶昔搶步上前擋住他正要勸阻,不想芳華突然豎眉瞪眼,嘶聲力竭的叫嚷起來,使出渾身力氣想要推開他們。雲夫人捉了他的雙手高聲道:“我便了卻你的心願,隻是你莫忘了井管事的心願才好。”芳華漸漸緩和下來,迫不及待的張著兩手撲到棺木上。
蓋子被緩緩拉開一截,時鳴安詳的容顏顯現在眼前。勿念緊緊抓住芳華的手臂,擔心他撲上去。誰知芳華此時反倒冷靜下來,目不轉睛的望著裏麵的人。幼時常趁時鳴熟睡之際,想要捉弄於他。每次滿以為得手,不料他卻突然睜看眼睛,將自己抱住。芳華微微探下身子,掌心撫過時鳴的雙目。他知道,這雙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若叫旁人看來,他此刻必定傷痛無比。而他自己,已分辨不出傷心的滋味。眼中無淚,隻管瞪著眼望著時鳴。雲夫人正要說話,瞥見他眉心狠狠一皺。陰沉著臉,琥珀般潤澤的雙眸,竟射出怨毒的目光。雲夫人心下詫異,不想芳華猛地轉身,啞著嗓子道:“天氣漸熱,還是早些入土為好。”說罷掙開扶持的手,頭也不回的往外便走。如此反常的舉動叫眾人有些無措。
雲夫人當先攆上去將他扶住,清禪胡亂的往臉上抹了一把跟過來,伸手便要為他診脈。芳華躲開道:“你不去好生守著他,卻來管我做什麼?我好……”話未講完,便覺小腹一陣緊似一陣的絞痛起來。熱熱的東西順著大腿緩緩流下,芳華悶哼一聲倒了下去。東城搶上前來將他抱起,忽見他瞋目裂眥拚盡全力恨恨叫道:“易飛鸞,易飛鸞,我要你死,我要你死!”憶昔望著眾人蜂擁而去,蜿蜒淋漓的血水灑了一路。手背上的青筋驟然暴起,布滿血絲的眼中那一抹狠色,嚇得躲在旁邊的小黃門連連後退。
果如雲夫人所料,芳華脈象紊亂血流不止,已現昏迷之狀,孩子當真保不住了。清禪暗自道了聲僥幸,若非先前的那兩丸藥墊底,此刻早已一失兩命了。迅速開了催生的方子,命人熬藥燒熱水。又使人拿了厚厚的大疊細軟草紙,鋪在芳華身下。清禪同勿念憶昔三人,關閉所有的門窗嚴陣以待。
芳華吃下藥約有一盞茶的功夫,便開始發作起來。酸脹墜痛愈加劇烈,他似乎感覺到腹中的孩子在裏麵痛苦掙紮,被那一劑藥無情的,從他身體裏硬生生剝離出去。憶昔見他滿臉是汗指節發白,死命的抓著身下的被褥,咬著牙竭力忍耐,不由勸道:“四公子何必苦自己,若是疼得厲害便大聲喊出來,或許還好些。”芳華睜著失神的眸子望著他,忽然扯了他的袖子喘籲籲:“伴伴你莫走,你莫走!你……你不是要……要看我的……我的孩子嗎?他這……這會子便要出……出來了,你看看他長的……長的可否壯實?是像我多些還……還是……還是像泊然多些?伴伴,伴伴……”憶昔見他神情恍惚說話語無倫次,口內連連喚著時鳴不休。想起那人此刻,正獨自冷清清躺在棺木中,不由淚如雨下。也不再顧忌什麼,伸手將芳華摟住。一麵與他拭汗一麵哽咽著對清禪勿念道:“時翔不在了,四公子便是時鳴唯一的掛念。望你二人施展拳腳,務必要保住他。”這裏話音未落,便見芳華仰頭一聲慘呼。眾人慌忙看時,隻見勿念手上已托著一團血肉,竟是一個已成形的女嬰。
憶昔才要鬆口氣,不料芳華又掙紮起來。清禪在他仍舊聳起的腹上摸了摸,大驚失色道:“了不得,還有一個!”勿念咬牙道:“作孽呀,作孽呀!上天既賜予他孩子,又何必收回?”此時芳華臉上血色褪盡。憶昔覺得,他抓著自己的手漸漸鬆開,神誌也模糊起來。那個孩子已看見了頭頂,若不及時將其娩出隻怕會出大事。清禪慌忙將一塊參片,叫芳華含在舌下。憶昔情急中,拍著芳華的肩大聲道:“如今孩子沒了,四公子便不想對子叔官人有所交代?”芳華嘴上不說,對鳳弦的思念牽掛卻是與日俱增。此時陡然聽到他的名字,心上狠狠的一揪。緩緩睜開眼,撕裂般的疼痛由下至上直衝頭頂。本能的想要蜷縮身體,因為沒有力氣隻能抽搐不停。清禪推揉他的小腹,以促使胎兒盡快娩出。憶昔拿了熱手巾為芳華拭汗,不時在他耳邊提起鳳弦。
芳華的聲音不斷的傳出來,東城同雲夫人焦躁不安的,來回在門外踱步。兄+弟在裏頭命懸一線,自家除了幹著急,竟無半點解救之法。又想起鳳弦,東城慌亂內疚中不免又添了幾分怨氣。
當年喪父之痛,雲夫人至今未能完全釋懷。自從聽芳華喚過她的名字,那熟悉的聲音幾乎叫她悲不能抑無法自持。父親短暫一生命運多舛,多半皆因會護她而至,如今再世為人依舊磨難不斷。思前想後,一雙美目包著兩灣清泉盈盈欲滴。從未見她這般驚慌無助,弄得豪英與懷君兩個也緊張起來。不等豪英上前寬慰,猛聽裏頭芳華帶著哭腔尖聲喚著泊然。雲夫人渾身一顫,淚珠盡灑衣襟。
自那日傍晚便下起了雨,後半夜雨勢加大,直落了兩日才勉強收住。芳華雖已清醒,卻安靜的怕人。憶昔擇了日子下葬,他同清禪都想再送時鳴最後一程。若瞞住芳華隻得留一人在府內,正左右為難,小黃門過來傳話說,芳華叫他們安心前去,二人雖感詫異好歹鬆下口氣。
又隔兩日,芳華才肯慢慢開口說話。他打定主意,要手刃飛鸞替時鳴與自己那對龍鳳胎報仇。當下最要緊的,便是快些養好身子。芳華強迫自己將靜下心來調養,絕口不提時鳴與鳳弦。隻是每每午夜醒來便再難入睡,重複的夢境叫他驚恐莫名。明明白白看見時鳴,一左一右抱著兩個嬰兒望著自己笑。鳳弦從他身後轉過來,小心的抱起其中一個,滿麵喜色的逗弄著。芳華張著手撲過去,卻被憑空出現的一條河攔住去路。河水漆黑一片深不見底,四周陰風驟起。黑霧將他二人同孩子一並吞沒,天地間隻剩下自己一人,芳華大驚失色之下陡然驚醒。時鳴與孩子已經不在了,鳳弦怎的會同他們在一處?莫非他也遭了不測?
憶昔雖在外間屋上夜,卻無法替代時鳴的位置。他見芳華對雲夫人的話倒肯聽從,私下求她多多去寬慰芳華。於是雲夫人千方百計旁敲側擊的,將芳華心中苦水慢慢引出。至此,她才曉得了芳華的真實身份。前一世無心接觸皇權,被迫卷入後宮爭亂。這一世雖與皇家扯上了血脈緣份,卻仍舊深受其害。雲夫人暗自拿定了主意,無論用什麼手段,管他什麼廢太子現太子,必要芳華得償所願。心中悲愁怨氣終能發散出來。一心報仇的意念,加上宮中帶來的珍貴藥材,芳華幾乎被掏空的身子漸漸有了起色。
四月初五立夏,再有數日芳華便可滿月,行動起居已漸漸恢複如常。在此期間,每隔四五日便有君上著人前來探望,卻不敢將芳華小產之事回奏。各處緝拿飛鸞的官軍,仍無消息傳來。芳華一則報仇心切,二則憂心鳳弦安危,日日坐臥不寧。憶昔時常來往府衙探聽消息,每每無功而返。
東城見芳華已無大礙,身邊又有眾人相護,這才放下心往京中南朝家裏報喪。驚聞噩耗,合家傷痛自不必說。所幸下麵還有一個兄弟和妹子,不至父母老來無人奉養。東城實在愧疚,總要為他家做些什方能安心。雖知南朝並不看重名利,仍往宮中求見君上稟明經過。君上很是感動,當即下旨追封南朝為正四品輕車都尉。又賜下金銀無數,由上林帶人親自送往南朝府中。
君上問起芳華近況,東城觀他氣色比先時好了許多,想是已無大礙。曉得此事瞞不住,便小心緩緩告知。君上又驚又痛,若非蒼鸞與上林陳述厲害再三苦勸,隻怕立時便要親自出京探望。東城更是指天發誓芳華已無性命之憂,隻需慢慢調養便可康複。君上慢慢冷靜下來吩咐說,待芳華滿月後立即護送回宮。
趁著午後陽光充足,芳華緊催著人燒水沐浴更衣。這裏頭發尚在半幹,不想懷君一腳跨進來。芳華請他坐了問有何事?憶昔見他看了自己一眼,忙放下手巾退出去。懷君幾步來至芳華身邊,壓低聲氣道:“我聽說你想手刃前太子,果然有此膽量?”沒頭沒腦的話弄得芳華一愣。懷君扶著他的肩道:“你猜我今日看見誰了?”芳華微微仰首,見他神情嚴肅不像玩笑直催他快講。懷君道:“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子叔鳳弦。”芳華驚得一張嘴,便被早有提防的懷君一把捂住,輕輕噓了聲鬆開手道:“適才遠遠的看見他,還以為花了眼。一路跟過去好個僻靜所在,果然中隱隱於市。哼,那些酒囊飯袋日日往外頭尋人,再不想人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芳華猛地起身,抓了他的手急問事情經過。懷君道:“不過無意撞上的。我看他去了四五間藥鋪,又買了許多熟食。一路小心跟過去,左繞右繞委實難找的很。青天白日的又不好越牆而入,還好他又出去了一趟,我這才有機會進去。”芳華沉著臉盯著他道:“你看見了什麼?”懷君皺了皺眉道:“我看見窗下竹榻上躺著一個人。”芳華急問是誰,懷君聽他聲音有些發顫,抓著自己腕子的手又涼又濕,忙安慰道:“你那仇人的畫像我也曾見過,這個人……這個人半邊臉已然發黑,像是中了毒。究竟是不是易飛鸞,隻等你前去一看便知。”芳華也不答話,扯了他往外便走。
懷君用力將他按著坐下道:“你可想好了。那人果然是易飛鸞,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到爽快。隻是……子叔鳳弦同他在一處這許久……”芳華聽他來說此事,心上便有些發涼。那人若是飛鸞他必殺之,鳳弦為何助其逃走,亦要當麵問明。若果然三心二意舊情難忘,罷了,隻怪我左芳華有眼無珠不識人心。我便與他一刀兩斷,生生世世永不相見!才發了狠心,又想起勿念的話來:“泊然定不負守真。”芳華微微合了眼,再睜開時混亂糾結的情緒被堅定所替代。
懷君聽他道:“他果真是易飛鸞又中毒不能動彈,那便是天在助我,你隻需盡力纏住鳳弦便好。”懷君故意道:“打人無好拳,我若是傷了他你莫來相怪才好。”芳華明知他一句玩笑話仍回道:“休傷他性命。”懷君嗤的一聲笑出來,自袖中摸出一把短小的匕首遞與芳華道:“看你一派斯文兩手無力,殺過人嗎?”芳華接過藏好,瞥他一眼道:“我從未殺過人,隻殺過畜牲!”懷君聽他弦外之音正待細問,芳華轉身正色道:“和大官若要相隨也不必阻攔,以免惹他懷疑。”懷君道:“我娘說,他的功夫比那姓薛的還要高。我看他與井管事交情匪淺,不如……”芳華搖頭道:“伴伴的仇自當我去報,何必牽扯旁人?”懷君皺眉道:“子叔鳳弦與我在伯仲之間,他若在跟去……”芳華沉吟片刻,附在他耳邊低語兩句。二人商量已畢,芳華綰發更衣定了定神,慢慢走出去。
一番爭執,憶昔隻得命人駕了牛車自己一人跟著出去。
眼看便到了那條街上,芳華忽然要往茶樓小坐,三人一前一後上了二樓雅座。待夥計退下,芳華端了茶碗才吃一口,便捂著胸口伏在桌上。憶昔狠吃一驚,慌忙上前將他抱住。不及開口,忽見他猛地睜開雙眼,一塊香噴噴的手帕子,直接按在臉上。憶昔尚未露出驚訝的表情,頸後隨即一麻,懷君托著他慢慢放倒在地。
芳華隨了懷君,在迷宮般的小巷中走了好一會子,方看見一座極不起眼的院落。大門露出底色,獸環鏽跡斑斑。懷君輕而易舉的擰斷了鎖頭,拉著芳華輕手輕腳的進去。一棵不算粗壯的楊樹下,立著三四間青瓦房。懷君朝開著窗戶的那間指了指,芳華屏住氣息上前一看,不提防到唬了一跳。原來,裏麵躺著的人左半邊臉肌膚已呈青黑色,右邊臉還勉強能看出當年的容貌。懷君見芳華陰沉著臉快步進去,衣角帶起的風似乎有股寒氣,料定此人便是易飛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