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拿到題家大權的第一天，就請來最好的師傅來把鑰匙重新鑲嵌，穿在一條進口珍珠上邊。那串珠子是照著清朝朝珠做的，分四個珊瑚製佛頭，三串金鑲玉收尾的記撚，後拖一塊麻將牌大小的翡翠背雲。
    母親那時最大的愛好就是換上時髦禮服，讓女傭卷好新式盤發，戴著她那串改良朝珠去和那些姐妹們打麻將。
    那些姐妹們，不過都是些夫人太太，父親死後她們說難聽話什麼的都有，母親最愛玩，卻在後來好久沒有膽量和她們相約。
    現在自覺另有一番身份麵子，仿若要把前幾年的失落一並拂掃而去，總是高調地社交玩樂。
    劉叔在的時候，不僅兢兢業業持家看帳，外麵的生意他談，各個掌櫃的意見他要聽，大小事務容不得拖滯，每日裏半點不得停歇。
    母親如此縱樂，問題很快就來了。賬目作假，生意被挖，掌櫃欺下瞞上，夥計偷懶或監守自盜。就連家裏的傭人也變得散漫。
    等母親覺出不妥，已經過去大半年，她再有心管理，無奈不知從何下手，又從來不知道原來就算當家，也要有真本事才能鎮住人，否則隻會被人戲弄來唬了去。
    這般到我十三歲，眼看一個還算可以的題家愣是風雨飄搖，母親還是一邊霸攔著權利，一邊督促我學習期望我能替她收拾殘局。
    有時候我想，不如我離開吧。
    外麵天大地大，我有手有腳，就算沒有一技之長也應該是不怕餓死的。
    但一想到母親，我又迷茫了。
    就這樣丟下她嗎？
    父親留下的家業就此斷送固然可惜，但最可悲的是這個女人。
    就這樣放任不管，她會怎樣呢？
    那日我量身高，想到這裏覺得又太過杞人憂天，自己前程未卜，卻擔心那沒心沒肺的人去。
    家中叔叔嬸嬸均是紙醉金迷，除了伸手要錢，都是不管不問。母親是最知道狀況的，可也醉生夢死，整個題家有今天沒明日一般。
    老爺，你又長高了。
    替我量身高的是我的貼身女傭，徐妹。
    那時候量身高不時興用尺，隻貼站於一堵牆前，由人拿磚塊兒在頭頂劃一道。不必知道自己多高，隻清楚長進了就好。
    我抬頭看徐妹，她年前比我高出寸許，現在我卻比她還高了。
    我努力長進，卻隻有身高這般遂了我心意罷了。
    老爺，你怎麼了？到底是同年齡的人，看出我不開心還會問候，其他人隻會當做沒看見。我瞧著徐妹的眼睛，兩排濃密的眼睫毛隨著問詢的目光輕輕垂下，就如同門側的芭蕉葉子。
    徐妹，我想劉叔，他在的話，我大概就不必這般吃力了。
    老爺，其實劉叔沒離開這裏。
    徐妹冷不丁的吐出一句，讓我很吃驚。
    他沒走？果然還是有人擔心我對吧？所以才留在這裏，哪怕從不透風聲，也在周圍默默關注著？不管怎樣，都太好了……
    但我多麼激動，也最終問了一句：他在哪裏？
    劉管家現在在喬醫生那裏。徐妹又低下頭，我看神色不對，心一緊：做什麼在喬醫生那裏？難道劉叔生病啦？
    不是！劉管家身體好著呢，劉管家是給喬醫生當助手……
    哦，那不是挺好的嘛。對我來說，劉叔什麼都是好的，莫說他現在淪落到當助手，哪怕是拉洋車的也照樣是我劉叔哇，況且喬醫生是個很厲害的醫生，要不我們家為什麼雇傭他做私人醫生？
    可徐妹咬住嘴唇，我雀躍的心在她接下來的一句話後撲滅了：
    劉管家……劉管家他腿瘸了。
    我立馬央徐妹帶我去找劉叔，出大門時新來的管家攔住我們：老爺，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到街對麵兒買狀元粥喝。我沒好氣地說，他才放了我。
    我母親一趕走劉叔，就找了來這麼一個禍害，不知道是哪個介紹來的，膽子特別大，第一個月就敢往外倒騰東西來賣。
    我跟母親說，她那麼小氣，卻倒是隻白了我一眼，說她都知道，並不管。
    我後來才算明白了，她那個人，最討厭別人質疑她的權威和智力，她看出誰吃裏扒外還好，你看出來她偏要給你唱反調。
    有時候她不是愚蠢，是糊塗。
    也不對，糊塗到了極點，可不是愚蠢嘛。
    我火急火燎地往喬醫生那裏趕，徐妹隻好緊緊跟著給我說劉叔的事。
    我真慶幸她沒有裹腳，哪怕是半裹半放，今兒我也沒空等她了。
    原來劉叔在那晚就訂了船票，打算離開。
    他想到我可能會去會他，就等了等我。可惜沒等來我，卻等來我那幫早就對他恨之入骨的叔叔。
    劉叔被打手打斷了腿，船家沒敢管也不願載。
    劉叔還是早上被人發現送到喬醫生那裏來的。
    喬醫生和劉叔私底下有相交，全心全意照顧劉叔，不過腿到底沒治好，跛了。
    糟害時行李連同錢財被人投水裏了，劉叔也並不可能拐回題家，澳門沒有親屬，這才留在了喬醫生那裏做起了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