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個月，我就要上初中了。
    我要去的，是本市的重點中學——F中。
    那是所離我家很遠的初中。為了上那所學校，父母還交了好幾千元的跨區注冊費。
    那個時候，因為全市小學畢業統考的成績優異，我同時被好幾所同重點中學錄取。這其中包括E中、S中、T中和專程來要人的F中。
    不用說，爸爸和媽媽自然是非常高興的。他們要我去這幾個學校看看，然後隨自己喜歡選一所中學就讀。由於大部分的同學都上了E中和T中，本來我是準備上T中的，卻在去了F中之後改變了主意。
    也許，隻是因為我第一眼就愛上了這所學校的簡潔。那麵藍色的玻璃牆在初夏的陽光下閃著藍水晶一般的光，如藍色的魔咒一般，誘惑著我，將我的心牢牢牽住。霎那間，我已經作了決定。

    回到家，我想把考慮的結果告訴媽媽，卻不見媽媽平日裏坐在桌邊看書的樣子。
    “媽媽，我決定要去哪所學校了。”
    打開廚房，沒有人回答。
    “媽媽？”
    開了浴室的門，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水龍頭居然是開著的。走過去利索地把水龍頭向左擰到底，水就立刻停了，一時間，周圍好安靜。真是奇怪，現在還在暑假，媽媽很少這時候出門的。
    也許她又是出門買東西忘了關水吧。無奈地搖了搖頭，她總是中途跑到別的地方去，才會總是忘記關水龍頭。
    算了，先回房間好了。今天來彈我喜歡的小奏鳴曲吧。C大調的好了，明快活潑，比較符合這樣的夏日。
    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卻發現窗戶沒關好。窗簾拍打著窗子，呼拉作響。
    哎，這個也沒關。我無奈地笑笑。媽媽都快四十的人了，最近老忘東忘西的毛病也太厲害了，未免也太心不在焉了。
    正要經過爸媽的房間，走到對麵去關窗，突然，隱隱約約，我聽見媽媽的房間裏傳出說話的聲音。
    原來在家呀。該是事情做到一半，來了電話，卻褒電話粥太久而忘記了吧。
    心裏笑了一下，媽媽還真可愛。
    正轉身要走，媽媽房裏又傳出了說話聲，竟帶著明顯的哭腔。我很好奇，還沒來得及把裝琴譜的包放下，就湊上耳朵前去聽。
    我聽見媽媽斷斷續續地在和什麼人說著。聽到“兒子”這個字眼，我頓覺奇怪。
    誰家的兒子出了什麼事嗎？如果是那樣該是很嚴重的事情，不然媽媽怎麼會哭。
    我心中突然有種奇特的沉重，卻又不由得貼在門上，伸長了脖子，湊近了想盡辦法聽清。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沒能夠……沒能夠……留住那個孩子在我身邊……”那是媽媽哽咽的聲音。
    那孩子是誰？媽媽的孩子？指的似乎不是我。
    我一時間聽不明白，心中的疑雲頓時騰起。
    “……是我……是我啊！是我親手送走了……我最重要的兒子啊……我好後悔！我好後悔……我想他！我好想他啊……我的兒子啊……”
    房裏哭泣的音量放大了，哭泣聲淹沒了一切，我已經聽不清後麵她說的是什麼話。
    我呆在那裏，心底的一根弦嘣的一聲，斷了。
    媽媽還有個兒子？
    是我聽錯了嗎？我明明是家裏的獨生女啊！她哪來的兒子呢？
    不，我剛才聽得很清楚。她是真真切切地那麼說的。
    是她送走了她的兒子？她和誰的兒子？
    送走？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她遺棄了他？還是發生了什麼更可怕的事情？
    她後悔？她思念他？
    他是她最重要的兒子？最重要的……
    那我是什麼？
    我對她而言是什麼？
    為什麼她從來都沒告訴過我？
    一瞬間，一大堆疑問席卷而來。
    我一點思想準備的沒有。
    這到底是什麼跟什麼？
    混亂。腦子裏一片混亂。
    一陣暈眩，胸口一緊，突然覺得好悶。
    退後。退後。我不自覺地退後又退後。
    身子卻僵硬在那裏，不聽使喚，動也動不了，整個人就這麼傻站著。
    我想逃開。我隻想逃。我現在沒有問她的勇氣，我還完全沒有那個準備。
    僵硬地把自己向後拖。這不聽話的身體！
    咣當一聲，我撞倒了身後的椅子。
    我一驚，想要跑開。
    父母臥室的門，就這樣開了。我抬起頭，看到的，是媽媽的一臉驚愕。
    我看著她。轉過身靜靜地看著她。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
    媽媽那張臉滿是淚痕，眼皮浮腫，眼睛裏寫滿了不知所措。
    我隻是靜靜地看著她。不語。
    霎那間，好安靜。風推開未關實的窗戶湧進來，水藍色的窗簾呼啦作響，看戲一般，似是好了冷嘲熱諷，就這麼驚擾著我的聽覺。
    算了，既然我已經知道了，也不能再逃避了。
    久久地與她對視著，沉默之後還是沉默。
    我在等待一個答案，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她親口說出來的答案。無論我可不可以承受那樣的答案，我都要一個答案。我有權知道。
    靜靜地，好久，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她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我在等你的解釋。”
    我徐徐地說，麵無表情。
    眼睛裏閃過一絲驚異，她的嘴角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看來隻有我先開始了。
    視線從她的眼睛滑過，突然又改變了方向，看著呼啦呼拉卷動的水藍色窗簾，然後鼓足了勇氣來問。
    “我是你的女兒，對吧？但是你還有其他的孩子，這也沒錯吧。”
    說完轉而又直視著她的眼睛。
    雖然是問題，我說出來的時候卻是肯定的語氣。
    她深深地看著我，琥珀色的瞳仁裏充滿了受傷，然而她緩緩開口。
    “我知道我瞞不了你多久。”
    聲音沙啞，無比淒涼。
    我的心動搖了一下，但是馬上又努力保持住自己冷漠的表情。
    過了許久，她主動回答了我。
    “沒錯，正如你所說的，我還有個兒子。他是你哥哥。”
    停了一下，她徑自走到窗前，微微抬起頭，望著窗外遙遠的天空，任憑窗簾肆意拍打。
    見她神色凝重，我也跟著她走到窗前。抬頭看天，窗外的夕陽把天空染成了血紅，那不是快樂的顏色。
    那紅紗親撫著母親的側臉，折射出她琥珀一般的瞳仁裏的支離破碎，她仿佛陷入了某一段過去的時光。憂傷和沉重瞬間填滿了我的心底。
    “他是我和你爸爸在英國的第一個兒子。”
    她用幽靜的語調開始低低地講述，眼睛裏刻著迷離而無盡的憂傷，仿佛自言自語一般。
    “懷他差不多一個月的時候，我得了甲肝，吃了很多很多的藥。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懷孕了。等過了兩個月，我差不多好了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她停頓了一下，刻意壓抑了顫抖著的聲音。但就算她再怎麼竭力掩飾，那絲沉重的情感還是無法隱藏。
    “醫生警告我說，孩子在腹中受到藥物毒性的影響很嚴重，出生之後畸形的可能性和患病率會極高……”
    又停頓了一下，她玩起了左手無名指上設計得簡單而婉約的結婚戒指。這是爸爸給她的。在開始聽到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的時候，我的心就已變得很痛。
    目光久久地盯著這枚戒指，她仿佛看到了昔日的人。
    “你爸爸他當時也很擔心，想和我商量把孩子打掉。可是那個時候的我，卻任性地執意要把他生出來。那是我和他的第一個孩子啊！”
    瞳仁裏的光幽遠迷離，她卻又自嘲地笑了笑，表情似有絕望。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就因為我的自私和任性……就因為我……這孩子出生之後心髒瓣膜嚴重不全，呼吸係統也極其脆弱……”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就要落下的淚滴，“這孩子每天必須依靠呼吸器存活……但是你知道嗎？就算那麼痛苦，他還是靜靜地微笑著的，小臉紅彤彤的，笑得好甜好幸福，就像春天的陽光……”
    她的聲音變小了，頭低下來，淚水從紅腫的眼中奪眶而出。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咬緊了嘴唇，好痛。
    她隻是不停抽泣，而我沒有打斷她。
    就讓你發泄一下吧，媽媽。
    然而，她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唇繼續動了起來。
    “看到他那麼痛苦，我最後決定……”她長吸一口氣，“……向醫生要求他的安樂死，你爸爸也默認了……我們都不忍心再看到自己的兒子在死亡的邊緣苦苦掙紮……”
    到這個時候她已然心碎，卻還堅持著說完最後那句震撼我心靈的話。
    “這孩子在那最後一刻還是微笑著的……他的眼睛好漂亮，一直對我眨啊眨……就好像在說著再見……”
    媽媽再也忍不住了，她開始掩麵痛哭。
    轉而又呼喊著，曾經溫柔平和的嗓音已出現嚴重的破音。
    “是我一手害死了我的孩子……都是我的錯啊！為什麼我那麼任性……為什麼我那麼不懂事啊……”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還能說什麼。
    她的嗓子喊啞了，還在不停地啜泣。
    她的淚斷了線，我心中的洪流也絕了堤。
    我還能說什麼呢？
    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的媽媽是多麼脆弱，多麼需要保護。
    對不起，我一開始不該怪你，不該那麼不懂事。
    我傷害了你。我知道，你傷得很深。
    雖然我是個什麼都沒有經曆過的孩子，但是你心中的痛，我懂。
    那是很深很深的痛苦。
    那是很沉很沉的悔恨。
    “都是我還你的……都是你愚蠢自私的媽媽呀……”
    她捶打著自己。
    我沒有阻止她。
    良久，我走上前，輕輕地抱住她。突然發現，我已經到她眼睛的高度了。
    她怔住了，瞬間變得安靜，微微地啜泣著，然後就抓緊了我的肩膀。
    我微微一愣，繼而輕拍她微冷的後背，溫和而平靜地輕吟一首媽媽在我小時候受欺負之後常唱著安慰我的英文歌謠。
    她的肩膀顫動了一下。
    繼續親拍著她的背，我緩緩地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都過去了，不要再自責了。”
    我輕輕放開她，看進她波光流動的琥珀色瞳仁。
    那裏是盛滿了愛與思念的。
    這是一雙多麼漂亮的眼睛啊。曆經人生滄桑這麼多年，這雙眼睛卻還依然清澈無比。
    這是一雙多麼善良的眼睛啊。看著孩子受苦的時候，就會釋放溫柔憐惜的光芒。
    縱使她的臉很憔悴，縱使她的嘴角可以看到痛苦和悔恨的痕跡，但是我的媽媽，她還是擁有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對星子。
    我的腦海中竟然突然閃現了夢中那個高高瘦瘦的男孩的身影。
    “雁兒，我是哥哥。”
    “雁兒，我來接你回家。”
    “雁兒，不要哭……”
    “雁兒，我會看著你的！”
    “雁兒，你要加油！”
    那些曾經在夢中聽到過的話突然之間如排山倒海一般傾瀉。
    心中突然產生了一係列不可思議的聯想。
    是你嗎？
    難道你就是我的親生哥哥？
    難道你的靈魂伴隨著我一起長大？
    你一直都在保護我嗎？
    是吧。你說過的，你就是我的哥哥吧。
    瞬間，嘴角有微笑輕輕散開。
    媽媽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眼睛裏充滿疑問。
    我隨即回答了她心中的疑問。
    “媽媽，我能感受到哥哥在我們身邊哦。他一直在冥冥之中保護我哦。”
    我輕輕說著，看向窗外的天空，霎那間聲音遙遠迷離。
    媽媽悲傷地微笑了一下。
    “如果真是那樣，就太好了。我很高興。”
    我轉頭看著她漂亮的琥珀色眼睛。
    “哥哥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呢？我真想知道。”
    “他是冬天的孩子，2月11日出生。走的時候是3月17日。”
    冬天的孩子呢，卻有著春天的笑容。
    “我會記住的。明年的那兩天，我們一起來想念他吧。當然，也要叫上爸爸一起。爸爸一定也很想念他。”
    我小心地說，身怕再一次刺痛她的心。
    “嗯。”
    她微微點了點頭。
    “到那個時候媽媽你一定要笑啊。哥哥是總喜歡微笑的孩子呢。”
    說著，我的嘴角勾起一個自然的弧度。
    “是啊。他那麼可愛，那麼堅強。做媽媽的當然也要那樣。”
    她再次望向窗外的天空。天已經暗下來了，這次折射在她瞳仁裏的夜色光芒卻不是那麼沉重。取而代之的，是她嘴角淺淺綻放的脆弱而溫柔的笑容。眼角還有殘淚。
    你很想他。我知道。
    媽媽，謝謝你告訴我關於哥哥的一切。
    我在心裏默默地說，也遙遙地仰望天空。
    夜空很美，落日後暗下來，無數的星仿佛是黑色天鵝絨上鑲嵌的寶石。
    哥哥，你也看到了吧。你現在放心了吧，媽媽不再為你而悲傷落淚了。
    我清楚地看到某一顆藍色的亮星閃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