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明心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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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晉仁規駕著馬車,悄悄駛入鬆岩官驛。
鬆岩是距斐幹最近的小鎮,平常車程兩到三日。然我們駕的是駟馬大車,行的是太平官道,因此僅花一白晝時間,便輕鬆到達。
動作極快將太子私印一亮,生平未見過大人物的老驛丞又驚又駭,領命不作聲張地將馬車悄然引至後院,忙為幾人安排下榻事宜。
“嗚哇……哇……爹……爹爹……嗚哇……”
“哦、哦……乖乖啊~斐兒乖乖~咱們睡覺覺好不好?乖孩子聽娘的話,和娘睡覺覺了,好不好?”
“嗚嗚……嗚嗚……嗚哇……爹……爹爹…爹爹來啊……”
孩子哭聲擾得無人能睡,門口,五個失眠的人肉柱子排排站,被我這一下“乖乖”一下“娘”、母性十足的模樣震驚到,目瞪口呆,盡皆僵立。
斐兒這臭小子向來“戀父”,隻是,不料會這麼嚴重。大晚上給我搞烏龍,還攪到脾性怪異的雲劍太子安眠!想起早上車廂裏,那句皮笑肉不笑的“桃雲姝”……我立時頭皮發麻。
兒子,拜托你,別再哭乖乖睡啦!叫你爹也沒用,此時此刻,老娘我比你更想抱著他哀號呐!
大半個時辰過去,桃斐小祖宗總算抽噎著熟睡。
門前眾人挨個以詭異目光掃我一眼,然後回房。隻有雲劍,離去時,似諷似笑“哼”了一聲。
“早晚會長鼻息肉的死家夥!”我心裏大翻白眼。
拉好被子正欲入睡,門極輕極緩“吱呀——”地開了。
本能護緊斐兒,雙眼死盯住臥間的鏤花隔扇。昏暗忽明的守明燈搖曳不定,晃得我心跳有點促升。
不會吧……官驛裏也會進賊?
隔扇被一隻纖纖素手推開,其後,是季縹綾仿佛老鼠夜行般探首探尾的腦袋。
“公主,睡了?”她勾著身子鑽進來,正對上我盯著她的眼,“啊~公主您還沒睡,太好了!”說著,原本驚喜的眸光又開始水光漣漣。
極有禮地點頭一笑:“是麼?”嘴角抽了抽,實不知她那句“太好了”,到底“好”從何來。
叫我“公主”……看來,她已知曉我的真實身份。
季縹綾趴在床頭抽泣半晌,把本人當成“知心姐姐”一通哭訴,最後將一物什塞我懷裏,轉身又像老鼠般鑽了出去。
我手撫著這件物什,有些抖。
這是支簪子。桃木製。
簪頭一朵精致流雲舒颺若飄,嵌著純澈無瑕的明紫水膽瑪瑙石;簪身光滑細潤,呈赭紫色,雖極纖細,質地卻又極是堅實。
大巧若拙,古樸而不失高雅瑰麗,莫過於此。
然而,此簪最引人心懾之處,卻是簪尾精細燙製的三個俊逸古體字——“烺星閣”。
烺星閣,以“珠容玉豔”、神秘難尋聞名朝野的桃臨第一寶閣。
傳說,此閣由一群技奪天工之匠所組,始跡於四五年前,其間所出每件名器、寶飾,皆為天價。“烺星閣”三字,於桃氏珠寶行內標價最高,卻也最為受眾哄奪。
傳說,烺星閣最貴重的寶貝,不是鼎鐺玉石,亦非金塊珠礫,而是由桃林最常見、神聖的神木——桃木所製的,桃木簪。
傳說,桃木簪由烺星閣閣主親手所製,隻是耗時極久,成品非十分滿意必不外傳。因此,數年來,標有古字燙花的桃木簪僅出三支,皆流入禁中——一支收在我宸喜殿的梳妝奩裏,一支日夜不離簪在明姬皇後鳳冠上,最後一隻,則被桃樟父皇留下,祭在一座塵封已近二十年的宮殿中、一幅蝶舟相伴繾綣的畫前——這是為感懷二十年前,祭生而死的皇帝寵妃——紫蝶舟——前靈溪派宗主紫秋老先生之女、早殤大皇子之母、顏無歌的師姐、我名義上的師姑。
當然,最後一支桃木簪的去處乃皇室秘聞,知情者亦都很知分寸,沒人敢敞著嗓子隨處傳說。
而今,無人知曉的新出爐的第四支烺星桃木簪避過皇室耳目,落到我手裏。
將它帶來並給我的季縹綾,邊哭邊道:“公主,以前不知您和隱哥哥是兄妹……綾兒說錯許多話……綾兒錯了,真的對不起!隱哥哥托我將它交給你,讓你轉交給他的心上人……我曉不得誰才是隱哥哥的心上人,嗚嗚,可我真的好喜歡他……
“去年更衣節時,淨石河邊一麵之緣……他當我是陌生人,可是我……嗚……隱哥哥說我會讓他困擾,好,我乖乖住進分家府裏,絕不在他麵前亂晃;他說他心裏早有所屬,好,我可以當沒聽到;他托我給他心上人轉寄信物,好,我努力對自己笑說,這是隱哥哥信任我的證明……可是,可是……我的心好痛……好痛……我明白,他是在婉拒!婉拒我的情,婉拒我這太不知趣的人!
“其實,綾兒早無被隱哥哥拒絕的資格……我們是小族,與晉氏這般一等貴族聯姻,是天大的榮幸。我不能逃避,也逃避不了。晉大哥專程跑來尋我,仁至義盡了……完成隱哥哥此托,從今,綾兒再不會想他、念他……嗚嗚……不會了……嗚嗚哇……公主,我不會了……”
雖依舊被那一口一個“隱哥哥”惡心得不行,但我還是很配合地歎息了幾聲。
知道雲隱對我感情這麼堅定,本人自是高興;然聞得他對季縹綾的拒絕也是這般堅定,我一時不知該哭該笑好了——這人平日處世向來溫文和煦,但此次卻……
唉……
扯扯唇角,垮不掉,也彎不起。現下,本公主自身都已難保,還能怎麼安慰你?季姑娘,你當我為何會身處此處?
當時,別院裏,雲劍輕飄飄一句:“若是族中有人知曉,桃長公子的斷發收在何人處……你說,桃家老夫人會毀掉你,還是毀了他?”
我悚然。
雲劍身為桃氏所出的太子,是族之天、族之命。他不論說了什麼,所言有多麼荒謬,族人,甚至整個桃臨之人也隻會聽他、信他。我雖為一品長公主,然在一國儲君的威勢之前,一切分辯反駁都會顯得脆弱無比,不堪一擊。
為了雲隱的名與命,雖不知雲劍其目的為何,我隻能選擇忍氣吞聲,隨他離開。雖說同高位者對立決裂之日早晚會來,但,不是現在。現在的我們,還沒那力量,可以抗之刀俎,不為魚肉!
掩下眸,伸出手,如長輩般慈祥和藹地順撫她垂發,默默不言。
折騰半夜,季縹綾總算紅著眼睛回了房。
將簪子收好,鬆口氣,攏攏斐兒薄被,閉眼躺平。
盡管乘的是駟馬大車,然以我“金枝玉葉”了十多年的嬌氣身子這般耗磨一日,還真有些疲累受不住。
比當年練輕功還累呐……
意識正慢慢進入朦朧,對床牆上“哢嚓”一輕響,我突地驚醒。不期然,望見一張姣若春花罩霧的容顏,瞬間,被那雪衣謫仙籠懾心魂。
得,人家季二小姐好歹還走走正門,看這位……向來最重待人之禮的妖人師父,如今直接打窗戶進出——進的,還是本公主桃雲姝的客房窗戶!!!
“謫仙人”手托衣擺半蹲在靠窗書桌上,一副做賊樣。
看他就來氣!一時頭腦不清,本無曖昧隻有挑釁的話就這麼衝口而出:“無事入閨房,非奸即盜。”
他從桌上跳下,一拂衣擺,華麗麗的風姿長身玉立,微彎好看的淡唇,遠山黛眉輕挑,“哦?”了一聲,似諷似笑看著我。
果然不愧雲劍看上的人——連笑,也漸有向他變態邪笑發展的前途趨勢!
仰頭哀吟一聲,我撐身坐起,惱怒:“拜托,師父,大半夜還要不要人睡呢?‘男子晝無故,不處私室’,到了晚上更應避嫌才是,你怎麼……”
“雲姝,你可是身體不適?自你嘴裏說出這話……別害為師以為認錯人。”
咬牙切齒一番,我氣結,拿眼瞪他。
顏無歌淡笑抿了唇,從袖裏拾出一隻名章圓筒樣精雕細琢的桃花紋信箋盒。我青筋一跳,倏地憶及那個輕浮的紫齊。
“我也不逗你,知你定是倦了。為師不過受人之托,把這東西給你,眼下已在都城歸途,也是時候了。看完後不論你做何反應,為師都不會阻止。隻是,雲姝,你定要明白自己的心,想透所言所為是對是錯,將來,不要後悔。”
說完,他將信箋盒朝我一擲,跳上桌子原路返回,身形一晃便消失進夜色。
我還在不知所謂,晃晃腦袋,伸手拾起掉在被上的小圓筒,一扭,蓋子開了。
盒裏是張素箋信紙,展開來,隻半個巴掌大小。信紙上,用清秀端雅又不失骨力的小楷題著一首詩。
這文字、這詩作……於我,不,應是於朗明心而言,當真是久違
……久違得,我以為那些記憶都是莊蝶一夢,不過錯覺;久違得,讓我現下執不穩區區一張薄紙,手顫得快似廢掉!
此詩以絕緣近十八年的漢字所書,題目,是《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身體僵得仿佛死去,心髒卻跳得我無法呼吸……
我顫抖著,瞪大眼,看見紙上字字清晰——“藍可莘:故人清霄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