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明心  第六十五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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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乳玉般白皙細潤的纖纖手,腕微提,輕執筆身纖細的斑竹兔肩紫毫,於淺草色箋紙上反反複複書著一行字。筆下墨痕有致,清俊秀逸,透滲著望之入迷的柔麗嫵媚。
    這字跡,乍看竟與側邊左牆上一幅新畫的其一題字相仿,不過畫上墨跡多具幾分瀟灑韌勁;再看時,卻發現,箋紙上文字與那畫中另一行題字更是同出一家風格,清秀中宛然天成的嫵媚。
    三行字,兩人書,形似神隨中,又掩不住各人得天獨厚的別樣風姿。
    想當年初初習字,某人將太傅親書相貽的詩冊贈其小妹做摹帖,宮中府內,不同地方,學臨同種字。漸漸的,年歲日長,兩個人筆跡越發相似,卻也越發不似。
    做個深呼吸,側眼,正看得清那畫上署期——“庚午年春更衣三月初三”。
    畫裏一片綠霧紅霞,是交相盛茂的桃林香樟;一對月黃春衫的年輕男女隱於花枝葉間,身影似現非現。畫景視之朦朧,內裏蘊染的情境,則更是曖昧。
    記得那日歸後,雲隱便是在此屋書案上,襯著夕陽細筆作畫,唇角微彎。
    畫成,斜筆題下一行小字,力透紙背,決心堅定可見一斑:
    “擬樟桃為情信,結青絲以同心,吾誓此生,唯與攜卿。”
    懷中淺粉稍顯陳舊的繡荷包內,靜靜封著兩束發:一束單薄,略失光澤,是數年前淨石尚水時求得;一束豐厚,發質細察卻發現應屬二人所有,是更衣節時……結發同心……
    撫著繡荷包,一時說不清的動容,近似悲戚的雀躍、感動。
    我說:“隱,若當日未隨你同行斐幹,恐怕便沒有今日光景。真的,當初從沒料到會與你成如此關係……連想,也不敢想。”
    他慨然輕歎,點點頭,問我:“那……為何現在又敢了?”
    斜他一眼——這個人,明知故問嗎?“因為……秘密!”
    沒錯,秘密。
    身世之秘,桃族之秘——
    被我不小心發現的,糾結複雜的,驚天大秘密。
    雲隱了然一笑,道:“既是如此,想必前路坎坷難料,今後艱澀時便還有勞夫人千萬諒解多多擔待……”
    當時觸景生情,傍他字旁也輕書一句詩,記不得前世出處,就這麼鬼使神差冒出腦海:
    “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
    口裏噙笑信誓旦旦:“那有何難?隻要少爺牽緊賤妾的手,到時不論何種泥濘必也不離不棄,當然隨您笑走到最後的!”
    ……
    擱下筆,取過絹絲繡團扇搖得呼呼作響,六月裏午後暑氣最盛,雖屋外盡是綠蔭掩映,仍擋不住身處蒸籠般的焦心炎熱。
    更何況,現下本人正處於極度煩亂中,心頭一股無名鬼火隨著炎炎暑日燒得正雄!
    我在笑……努力地,想要自己如平日般,莞爾一笑。
    但是,現在這表情若被旁人看去,恐怕會起得一身惡寒——真正的傳說中的皮笑肉不笑啊!
    混賬!
    那時答應得簡單要笑到最後,殊不知這話真真是出口容易做到難,都這個時候了,本小姐怎麼可能還笑得出來!又不是少長根筋的笨蛋!
    雖知他一片心意不會有變,也明白他所做所為定有其目的,可是、可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這種狀況叫我怎麼忍得下去!
    不行,不行……再想下去我又會生出殺人衝動……靜心,心靜……
    重新提筆,筆尖蘸墨又往紙上遊移:“忍之忍之再忍之,忍到忍無可忍之時再忍一次……”
    墨字密密麻麻擺滿箋紙,眼看將無處落筆,然依舊心火旺盛,意念努力壓製著不斷想要跳出來蹦?的“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同顏無歌定下的一年之期轉瞬已過大半,想到沒幾月便將回都城本家,心中自是希望能和雲隱多有些獨處時光。然而另一方麵我也清楚,雲隱斐幹之行意義重大,能否順利得到族中長輩認可,便在於此。
    對我和雲隱來說,怕的不是做不好,而是做得太好——堵不了悠悠之口,無法名正言順脫離家族,或說,被家族“驅逐”。雲隱不想再與桃族有更多牽扯,桃族上層如父親、祖母夫人等恐怕也不怎麼樂意雲隱來繼承族業。兩方心思相合,卻為著那個不能公之於眾的秘密,無法明裏分清關係,長期以來,糾纏不清鉤心鬥角。
    最後,雲隱選擇以自貶其身的方式,讓桃族上下皆知長房嫡室有位不成才的大公子。
    桃族傳承,最講究母家身份,其次,便是繼承者之才能。雖說嫡室桃閻氏——我與雲隱的母親隻有一子,但二房丹夫人還生有一個恒兒,一半皇室血統出身高貴並不下於雲隱,有這個孩子的存在,將來雲隱求去時,也希望能夠稍稍容易……
    自甘墮落,將髒水往己身上潑……哼哼……真偉大的犧牲精神……
    某大少已近半月沒回過別院,日日遣人探問,所得答複總是那一個:“長公子邀某蠶手某蠶手去了嬌香樓……”
    蠶手,民之通於蠶桑,使蠶不疾病者。他們出身雖低,卻最為桑蠶之家所重,以黃金聘之,謹聽其言。因此,在這以紡織為主產業的斐幹,作為蠶手的平、賤民者還是很受人們禮遇的;
    嬌香樓,斐幹鎮中花街最大一家青樓,朝夕送往迎來客流絡繹,夜夜絲竹繞梁嬌吟不絕。是方圓三百裏最解憂的溫柔鄉,最豪華的銷金窟……
    每日青天白日眾人皆在勞作時,堂堂一族尊貴的少族長,正邀著數十身份低卑的蠶手在勾欄地尋歡取樂……
    不錯不錯……效果真不錯……
    身居高位又長得一副好皮相,總會特別受人關注——這不,隻十餘日,連地處鎮郊的別院仆眾們也成功曉得他們的雲隱大少爺月來留戀青樓樂不思蜀,私下裏議論紛紛,麵對我時,神色亦多了幾分同情夾混看好戲的複雜。
    可惡!!!
    盡管清楚他所做所為必有謀者,然叫我隨他幹甚無動於衷卻也萬萬做不到!
    真是,哪門子的計謀需要日日在青樓進行,而且還是大白天!雲隱,你白天上青樓,那晚上呢,晚上去哪兒了?難道入夜也沒時間回來一趟?不要告訴我你“忙”得沒時間睡覺!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我……忍!
    “明夫人,明夫人……”門外響起奶娘奚氏的呼喚及嬰孩的咯咯笑聲,是斐兒……
    再次兩下深呼吸,強自收斂怒氣,出聲道:“進來。”
    迎麵是女子的驚喜笑顏,她正欲說什麼,隻見其懷中對外稱近周歲、實才十個月大的斐兒張臂向我探出身子,嘴裏啊啊有聲。
    真是神奇,數月前才那麼小小稚嫩的身子,轉眼怎就長得這般精神?心裏感慨不已,是難以言喻的歡喜與驕傲——孩子長得這樣好,可都是我日夜陪伴照看的功勞!
    此時真正熄了火氣,抿唇微笑,抽出絹子擦去額上手心熱出的薄汗,朝白白胖胖的小斐兒伸出手……
    “啊……娘,娘,抱……抱……”
    手臂像被電打到似的一顫,僵直原處,神情呆滯如木偶般轉動脖子,投眼向奶娘。此時我震驚得口不能言,隻有以眼神詢問:剛、剛才……剛才可是我幻覺幻聽……
    我……好像聽見,剛剛斐兒喚了聲“娘”?而且……他還叫我……“抱”?
    “明夫人,您還好吧?”視線茫然不知停住何處,聽聞奶娘輕喚稍稍找回焦距,卻見她笑得十分燦爛,“明夫人,您同大少爺前些日不是為小公子做了好些物什、人物畫卡麼?方才賤妾正教小公子認物,見他捏緊您和大少爺的卡紙不鬆手,便逗他教他喚‘娘’與‘父親’,誰知小公子聰慧,幾遍下來,竟真的會了!真是機緣!平日也時常教他的,怎麼今日就突然成了呢?”
    耳邊不斷響著那聲細嫩嫩、軟生生的“娘”……
    是怎樣的感動充斥心間?隻覺全身都麻掉,兩眼酸得想流淚,心頭卻無絲毫悲澀,盈滿的盡是喜悅……
    當日那個氣息微弱近乎夭折的孩子,於此時此地,喚出他人生第一個字……喚的對象是我……他叫我,“娘”……
    斐兒縱非我親生,然幾個月來的時刻相處悉心照料,這份付出與感情亦絕不亞於親子!
    急切上前接過肉乎乎的小身子,我逗他:“斐兒,斐兒,乖孩子,再叫聲好不好?叫‘娘’……乖,叫聲‘娘’……”
    斐兒咯咯笑著,向我舉起手裏的東西,一看,竟是我同雲隱的畫像卡紙。
    我指著自己那張問斐兒:“乖乖,快看,這是誰?叫‘娘’,快,看這裏,叫‘娘’……”
    斐兒對著卡紙瞄了半晌,回首仰麵粲然一笑,張嘴,露出白淨可愛的小乳牙:“啊……娘……娘……”正巧我近顏貼著他,他一轉頭,小白牙張口啃在我側臉上,咿啊笑容更歡。
    乳母在一旁笑道:“小公子長得真好,剛周歲便會喊人。像我家小三,兩歲多都還不肯開口呢!轉眼間小公子就會說話了,要是大少爺也在一旁看著,全家歡樂不知多好!也不知少爺整日忙些什麼,老不回……”說著,奚氏聲音低下去,顯是想到外間傳言。
    不動聲色執起雲隱的卡紙在斐兒麵前晃晃:“兒子,看看,這個是誰?這是父親!唉,‘父親’太麻煩,咱們就叫爹爹好不好?快,叫‘爹爹’!”
    斐兒咿呀幾聲,忽的一句“丟丟”出口,驚得我與奶娘相視瞠目。這孩子,今日好似語言神經突然開竅,怎的一下子就會喊“娘”與“爹”了?
    照理庶生子當從下人敬生父“老爺”或“主爺”,並無喚“爹”或“父親”的權利。也難怪身邊侍女都說斐兒有福氣,雲隱整日捧在手心寵溺不說,還許他喚“父親”。
    想到對他疼惜至極的那個人……滿麵微笑改為冷笑,心上又有鬼火直冒。
    雲隱……斐兒今天會叫爹娘了呢,這麼大喜事,怎可由我一人獨占?哼哼……好些事帳,咱們得一同分享分享,細細盤算盤算……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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