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眉目裏似哭不似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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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繆在我那逗留了那麼一會,把一隻食指按在腮幫子上,一雙眼睛直向我臉上打量著,彷佛有什麼話要說似的,也沒有說出口。翹著亮亮的十指尖尖,這時我看見她手上也戴著一隻晶光四射的大鑽戒,同時也看到和她的年齡不調和的媚態與老態,隻覺得十分愴然,大伯母拉著她又往裏走去。陳博彥卻停了下來,突然回過頭來望著我,我看著他,走過去,輕輕對他說:“好好照顧她!”我知道他現在是個標準的護花使者,但還是忍不住要多此一舉!他聽後卻口氣有些冷的對我說,還是你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吧!然後又看了看我的衣服和鞋,我看著他,他的語氣蠻冷淡的,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睛裏卻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溫柔,就像以前我和他還在一起的時候!不過這怎麼可能呢?
他們走了後,我呆呆地坐下,身邊的一個冷眼看著的婦人道:“你別看她如今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麵招搖,沒搞上那個姓陳的,她現在還隻是個二流舞女!”另一個道:“是嗎?人家現在在上海也算是很有名氣的!”那人道:“你看見她背後那年輕的男人麼?現在就是他捧著她。”“就是陳家的那個小青年啊!哎!男人都就是這樣,長的漂亮點還不都捧著她!”另一個太太說著又齜牙咧嘴做了個鬼臉。“他們就是這樣搞不清楚!我家那個前幾天還誇那女人呢?你說要死挖?好看什麼啊,就是個狐狸精!”那人眼睜睜望著她們微笑,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就仿佛是第一次告訴她們什麼秘密。“就是,就是!”附和著又是一陣笑!
我實在聽不下去,覺得心頭很酸,很心酸的想起了從前,隻是回憶裏那個有些嬌貴但仗義,豪氣,愛出鬼主意的李雨繆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了,音容笑貌,散落天涯!盡管我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在大庭廣眾下丟臉可覺得快要忍不住了,便連忙站起身!去哪?轉了一個圈,覺得還是在原地站著。
“小姐,需要些什麼?”一個矮小的侍者停下問我道。
“啊?那洗手間在哪?”我沒抬頭就隨口說道,對,去洗手間!
“哦,去洗手間要上三樓,穿過走------往右--------”我其實沒聽的清楚就很快跑開了,我急切地想找個地方想把自己藏好------“三樓,我要去三樓------”
推開大廳的偏門,其實有電梯,我紅著眼不敢坐電梯,爬著上了三樓,發現這家名氣很大的娛樂場所,它的建築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石的偉大結構。一轉身進到走廊,頭頂上暖暖泛黃的燈照著,地下全是一片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隻黃色玻璃盒在我眼裏被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淨。走廊裏空蕩蕩的,就我一人,顯得十分冷落,遙遙隻聽見樓下麵熱鬧的簫鼓。
我緩緩穿過走廊,直盯著地上自己的影子,突然“豁朗朗”一聲巨響從我身旁的305客房中傳來-------
“路已經給你了----走不走就看你自己了!”低沉的男聲從房中傳出來,我猛的一震,停住腳,那聲音不是別人的是大伯的---難怪我都沒見著他!顯然和人鬧得不愉快了,在和誰說話?
“敬師,你不能這樣-----”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從裏麵傳來,“我就算是死也不會答應的!”聲音中帶著那麼一絲決絕。
“是嗎?那你為什麼不去死呢?你死了問題不就全解決了!”半晌過後—
“小青!別衝動,幹爹知道你還是舍不得死的!”大伯說道。“你該得到的我已經給了你了,現在你休想再從我那拿到些什麼!”
“小青,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他口氣軟下來。
“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要我跟著別人就算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下流女人正式結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女子已經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我不能那樣做!-------孩子不是-----”
“你給我住口,你最好給我識相點!我能捧著你也能毀了你,記著些!我要下去了!子謙要回來了!”
我才反應過來,現在跑開似乎太晚了一些,就索性貼著門邊站著不動,一瞬之間,門被甩開了,一下子遮住了我,大伯從那一邊走開了!我清楚地覺得自己的心在跳,自己的呼吸,深深凝結著!從門後麵走出,我脫下腳上的鞋,赤了腳站著,房裏點著燈,從那半開的門望進去,淡黃白的房間像個狹長的軸,散落了一地的碎玻璃在燈光下格外亮。燈下那坐著的,哭泣著的女人也是本色的淡黃白,她彎著腰,正要站起身,頭發從臉上直披下來,轉過她的臉,臉上的妝化開;了,紅紅白白一片,那人不是別人,是季於青,我看著她。隻覺得有一種汙穢,像下雨天頭發窠裏的感覺,稀濕的,發出讓人翁鬱的人氣!我看見她的手臂上紅紅的一塊,看著她的皮肉,像是在看自己的,我替她深深悲傷著,覺得她白糟蹋了自己。
在這樣的午夜看那樣一出戲,彷佛有一種特殊的情味似的,熱鬧之中稍帶一點淒涼。
我轉身出去,蹲在陽台上就哭了,小聲哭著跟作賊似的,怕給人聽見---------
“小,水溶--------”有人在身邊叫我,一開口,是陳博彥。“你在做什麼?”
“哦,有點困-------”我有點受驚似的解釋道,真是丟臉啊,我趕緊擦著,還好沒化妝-------
“起來!”他的手突然抓著我的手,冰冷的,輕輕地顫抖著。我一下子好象變成一路電流的導體,立刻就感到了震動和壓抑。很快地從他的手裏抽出我的手,站起身來,我們麵對麵站著,我故意瞧著樓下,其實黑乎乎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麼,他呢,卻盯著我:“你—怎麼不下去?”
“哦-----”我開始有點心裏不平衡了,為什麼每次會讓他撞見,我和他已經沒任何的關係,他曾經那麼傷我,我也已經沒以前那麼地恨他了,可他為什麼每次都要來招惹我。他到底要幹什麼?“下麵有點悶!”
我們兩人一個麵朝外,一個麵朝裏,都靠在欄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發出一圈光霧,站在陽台上,我隻盯著露在外麵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我不明白為什麼他離我那麼近而又那麼遙遠?
“下去吧!”我對他說道。“子謙要回來了!”說著就轉身就跑開了。
“等等------”他在後麵叫道。“水溶----你的-----”我都沒聽見他後麵講的話,走到樓梯口,我不自覺地停了下,好象少了什麼,又好象沒有啊,不對,我的鞋呢?鞋------我直盯著那雙隻穿著襪子的腳------
轉過身,見他對我笑著,兩個手上還提著我那雙鞋,調侃道:“我說你跑那麼快?還以為你不要了呢?你怎麼能忘了這麼漂亮的鞋?”
我很快地從他手中接過,彎腰穿上道:“你喜歡哪!那你拿去穿,還我做什麼?”
他笑了起來,幽默道:“真可惜,我竟沒想到!”
他這次先走開了,留下了一個背影,很快地,就連那背影也消散了,好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而我,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很快地清醒過來。
我一路走下去,在樓梯上和季於青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我剛剛見到的那個十分可憐女人。“姚小姐,你來了!”還是十分爽快的招呼。她早已換了一身行頭,光著手臂,淺綠水波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隻半寸高,領口一隻別針,亮閃閃的,與碎鑽鑲藍寶石的圓形耳環成套。稍嫌尖窄的額,發腳也參差不齊,臉上化著濃妝,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可謂是嬌紅欲滴。
“恩,來了!”我輕聲道。
“小溶------你跑到哪去了?你表哥還在找你呢?”迎麵就看見父親邊說著邊走過來。
“哦。”我淡淡回道。
“於青-----原來你們一起啊!”父親見我身後的季於青一下子態度就變了好多!
季於青笑道:“答應來的,賴不掉的。”
我趁著他們講話的空隙,連忙走開,突然眼前一黑,被人蒙住了眼,那人還吃吃的笑著。
“別鬧了。”我說道。
“我沒鬧!”他還是笑著,卻仍然沒鬆手,反而箍得更緊了,給人一種突如其來的親熱,那潮潮的手心真讓人有些惱。
“知道我是誰了?想起來了?”他問道。
“那個-----哎呀---”我沒說完就假裝起來。
“怎麼了?”這笨蛋馬上中計,“哪弄疼了?”
“嗬嗬----太好了!”我趁他鬆手間隙便很快轉身抓住他的外套,當下又下了另一個決定。
“啊----”他叫道。“眼鏡!”
“子謙表哥!你戴著眼鏡我看著都不習慣!”我笑道。
“別鬧了,小溶!還我!”他臉上露出迷茫的神色走近。“小溶,快給我!”
“算了----一點也不好玩,還你!”要不是這兒人多,我才不還你呢?
“你這個-----”他接過眼鏡戴上馬上想教訓我一下,卻沒說下去,直盯著我看,我也看著他,西式的打扮,那套白西裝是那麼挺刮,人很清秀,很直的鼻子,架了一副深色邊框的眼鏡,頭上的頭發雖然分的很齊,梢上卻卷起有些蓬亂,總之沒怎麼變,還是一副貴族式的公子哥樣!
“子謙!”我衝他叫了一下。“看什麼?”
“哦,許久沒見你被你嚇著了!”他有些口不擇言地說道。
“什麼?”我臉色一板,“簡直可惡!”
“你瘦了好多!我是真的嚇著了!還好你人沒事!”他突然又一本正經說道。
“這裏那麼不太平,你還回來?”我反問道。“你就從來沒有做過未來的打算嗎?”
子謙又壞笑道:“怎麼沒有?比如說:你表哥我今天打算來看你,我便就來了!”
我還沒有說出話來,子謙又說:“小溶,介紹個人給你認識!過來!”
“小溶,我以前也是現在的好友,許正坤!”
“這是我表妹,姚水溶小姐!”
抬頭一看!是他!怎麼會又是他!他今天穿的也很西式,燈光照在他那張臉上有著很明顯的陰影,手插在褲袋裏,站在那笑著,上上下下打量著我。
我穿著淺藍色的洋服,在他那雙眼睛裏看來,隻覺得自己的兩條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藍色的壺裏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人全潑了出來,我忙定一定神,笑道:
“怎麼許先生瞧我不順眼嗎?怎麼把我當眼中釘似的,隻管瞪著我!”
他聽罷一笑,頓了一頓道:“姚小姐,真巧!又碰到了--------”
原來他記得啊!我有些尷尬,假裝想起來了,也輕輕地叫了一聲:“咦!還真是巧!”
同時心也有些不安,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因為季於青她也在!
突然燈暗下了,耳邊音樂響起了--------
一慌,我想退到邊上,突然一隻手摟住了我的腰,“姚小姐-----”
我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卻看不真切他的臉,隻覺得異樣的沉默,我低下頭去。“怎麼不說話?”他突然開口道。“什麼?”我有些吃驚道。“你就這麼喜歡低頭嗎?我還沒看出來!”我抬起頭,在那荔枝紅的燈光裏,我看見他在笑。
“你想我說點什麼?”我也笑著問道。“你牙還蠻好看的!”“你看到了嗎?”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半晌,燈又亮了------
“……放屁!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著你替我做媒!”她笑起來了,笑得合合的,彷佛有人在那裏隔吱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並不怎樣富於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淒涼的意味,我真怕聽那聲音,是季於青!
“是誰?怕是醉了!”子謙說道。“想不到現在的淑女都這麼豪放!”
一看,一個穿著很顯赫的中年男子在拉她,好象在和她說些什麼?再看看後母那一張要吃人的臉,怕父親今天是不會挺身而出了!
“滾開!”她突然尖叫道,還帶著哭腔。“要是發情,回家就去找條母狗!”
“你這女人------”那人臉上顯然掛不住,要發做-----
“扶小姐到樓上客房去!----醉了!”大伯對旁邊的仆人吩咐道,臉色是十分的難看,太陽穴那青筋都爆出了!
她轉過那張有些蒼白的臉朝我們這邊一望,突然一愣,好象一下就清醒了,又突然笑了起來,好象要眼淚給吞幹!
我看著許正坤,他肯定是認出來了,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並沒有衝上去,隻是臉上帶著淒厲的,甚至嚴峻的神情盯著那場鬧劇看!
“她是父親的誰?我去問母親!”子謙說著快步走開。
“那位小姐她是誰?”意料之外,許正坤居然用那麼正常的語氣問我。
“她-----說是我大伯認的幹女兒,我也不太清楚,我剛從外地回來!”我有些慌亂道。
“幹女兒!”他把那幾個字說得特別重,說著舉起杯子一口就把酒喝完了!我不知道他現在的眼神中有些什麼情緒!是憐?還是恨?那恨的又是誰?
他有些落漠地走開了,我不自覺想追過去,“小溶-------”
轉過身去,不禁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大伯!”不知他和我說了什麼,我全沒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