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命 篇 姻緣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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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疲憊的腳步,總算回到自己的府裏,看見孔伯的一刹那,懷沙輕輕的噓了口氣,人也放鬆下來。
掌中寶劍清影滿盈,紫藤白花紛紛墜落。園中葭南盛開如火,光影中映出連城的笑容——勉強的,悲傷的,壓抑的,隱忍的。墨鮫知不知道這個女人遠比她的年齡要成熟,究竟是什麼讓墨鮫五竅封迷,事情還可轉圜嗎?
劍去如風,淩厲無匹。刷,一朵葭南花被攔腰折斷,晃了晃,飄飄而落。好大的殺氣!
懷沙怔忡了一下,動作陡然凝滯,收不住去勢,竟被帶的立足不穩,腳跟前帶,險些跌倒!
不僅是墨鮫,自己又何嚐明白過!
紅袖客館裏的記憶衝破封堵,清晰的出現在腦海裏。她看見範梁癡迷的眼光閃著似曾相識的光芒,看見媚姐折斷脖子的腦袋無力的垂下,看見醇杏暴突的眼睛不甘心的翻著;她也看見範梁匆匆來到她的身邊,卻驟然停住,記得粗重火熱的喘氣落在自己的皮膚上。他的手指冰涼滑膩,即使匆忙為她穿衣,也細致的理好每一個褶皺。
懷沙呼吸漸重,她當然記得範梁的唇若有似無的掃過自己的手臂,前胸,肩胛,脖頸……還有唇上。輕輕一掃,如微風掠過輕紗,雁影劃過碧潭,纏綿到極致而歸於平淡。烈火在懷沙的體內焚燒,她記得自己倒在範梁的懷裏,嗅著他身上釅釅的酒香。半敞的襟口淩亂的透出白皙的肌膚,一般的冰涼,沁透她的臉頰,帶著刻骨的誘惑……
撲簌簌,劍氣猛的劃過芙蓉木,茂盛的枝杈一陣搖動。
範梁什麼都沒做,隻是緊緊的抱著她,然後裹上了錦被。身後傳來嗆人的煙氣,死神的黑色彌漫在煙霧裏。可是,範梁的冰涼緊緊的貼著她,撫慰著她,沉沉睡去!
她應該謝謝他的。節髦前車之鑒不遠,若是此事傳出去,國主或者萬俟延又會把怎樣的殺戮扣在自己的頭上呢?
懷沙為媚姐的消逝而悲傷,但這些悲傷都不如清醒後的慶幸。螻蟻有螻蟻的天敵,大象有大象的宿命,都是辛苦的掙紮,早死和晚死的區別而已。她,易懷沙,畢竟是千乘候長公主,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是不是女人,其實並不重要!
一陣重重的腳步聲,懷沙收住劍勢,是孔伯來了:“公主,太子在書房等您。”
該來的躲不過,長劍歸鞘,甩給默立在一旁的諾郎,點點頭表示知道,便先行回房收拾。
孔伯看看懷沙的背影,低聲問諾郎:“公主——還好吧?”
諾郎搖搖頭,細細的擦去劍鞘上的灰塵和油跡,說道:“公主心緒不穩,似乎遇到什麼麻煩了。”
孔伯道:“可是為了紅袖客館那檔子事兒?”
諾郎依然搖頭:“公主應該不會為那種事操心,不過我覺得公主最近好像很敏感。情緒特別容易變化。”
孔伯歎了口氣,招呼諾郎回去,說道:“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了。老人家看不懂嘍,看不懂嘍!”
懷沙的書房,尷尬的氣氛從第一句話就開始了。
“你、你進宮了?”墨鮫略顯突兀,卻又執著的問她。
懷沙狠狠的瞪著麵前這個大男孩,卻在同樣墨一般的眸子裏看到相同的脆弱和無奈,所有的淩厲如方才的劍勢,倏的沒了,自己也被帶著跟頭,有些狼狽的坐在一旁。點點頭,再也無語。
打開已經堆積的有一尺高的奏言,卻看不進一個字。滿篇蝌蚪,遊來遊去,一把火燒了都比這樣瞪著強!
抬頭看看墨鮫,他還在一邊立著,好像做錯什麼事的孩子。懷沙抿緊了嘴唇,現在是不是還可以像以前一般訓斥兩句,然後就可以萬事大吉了?
“有事?”
“哦,沒、沒事。”
“沒事先下去吧。”
大了,管不住了。孔伯的口頭禪突然鑽進腦海,懷沙有些哭笑不得。墨鮫是自己未來的丈夫,不是兒子!
走到門口,墨鮫停下腳步,回頭道:“懷沙——,對不起!”
嘎噠,簾子輕輕的落下。屋子裏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過了一會,“啪”的一聲脆響,懷沙掌中的青竹狼毫筆斷成兩截!
一大片墨跡終於遮住了令人討厭的蝌蚪!
世都的辦事能力令人驚歎,短短兩天,火災現場已經清理完畢。城市恢複了正常的生產生活,開始籌備國主和東隱王女的大婚。
懷沙的書桌上擺著一份亡者名單,媚姐和醇杏的名字赫然在上。死因注明:燒死。
世都不是生手,他應該能看出縱火和普通起火的區別,也能夠分辨出火場的中心和蔓延地區。懷沙記得自己去的時候,世都已經在勘察留珮居的現場了。那麼,折斷的脖子和正常脖子的區別,他會不知道嗎?範梁進入紅袖客館,真的沒有一人看見嗎?
從這份報告上看,什麼都沒有。一場普通的火災,一些不幸的女人。連報告送來的方式,都是世都特有的漫不經心。送報告的是個新來的小侍從,戰戰兢兢的立在堂下:“左大人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快煩死他了,他要去和太子舒活一下筋骨。公主要是喜歡,就自己看好了。”
其實結果如何已經不重要,真相在每個人的心裏,寫出來隻是一種態度,是做給活人看的。範梁替她殺了人,世都替她掩飾了真相。諾郎一派爛漫,什麼都不問,是真的不疑惑嗎?而堂下的那個小侍從,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卻如此恐懼自己,這世界還真是奇怪!
大婚時,墨鮫應帶著東隱的使者去見連城,由使者代表東隱引領連城走進大殿,交給南陽國主,方可成為南陽的王後。
天色還沒亮,墨鮫已經整好裝束,要從側門離開。成年後,墨鮫在南陽有自己的別館,但是幾乎從來沒有住過。千乘候府有他專門的小院。
“墨鮫!”
身後傳來懷沙的聲音,在水墨的夜色裏驚起一陣漣漪。
“不走大門,走側門麼?”
“嗯……,我、我怕驚醒你。”墨鮫轉身麵對懷沙,臉卻看著別處,“聽諾郎說,你前兩天喝醉了,還需要休養。”
沒有人接著說下去,黎明前的夜色突然變得濃重,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不知是誰吞了口唾液,細碎的聲音好像一蓬牛毛針,彈碎彌漫在兩人之間的尷尬。
墨鮫覺得自己就是在呻吟:“我、我先走了!”含糊的聲音還沒落,人已經飛也似的跑了。
世都走到後園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墨鮫狼狽的逃出去。
懷沙背對著他,修長的身姿佇立在黎明的薄霧中。晨風撩動她的衣擺,好像在晃動樹的枝椏,看不到絲毫屬於人的生氣。
世都猶豫了一下,悄悄的退到門後。透過縫隙,看著那道若隱若現的身影。
天,慢慢的亮了,東方的天空染紅了煙霞,地麵拉出一條淡淡的人影,懷沙仿佛連接光影的樞紐,又好像溶解在光影裏。周圍的空氣起了些微的變換,那些五彩的晨光被彎曲成一道道波紋,圍著懷沙慢慢的流動。
世都張大嘴巴,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這樣的變化,他隻在一個人身上見過,就是墨鮫情緒非常激動時才有的。懷沙,她怎麼會……
鮫人帶水,懷沙明明是人類啊!難道當年墨鮫阿娘救懷沙的時候改變了什麼?世都屏住呼吸,懷沙力大無窮;懷沙百毒不侵;懷沙對鮫族事務超出尋常的關心;還有——她和鮫族長老之間神秘的聯係。
一樁樁被忽略的事情聯係起來,一個答案呼之欲出。懷沙是鮫人!
諾郎匆匆忙忙的從另一個方向進來,催促懷沙趕緊換衣服,帶著懷沙離開。
世都抹了抹頭上的露水,緊走兩步來到懷沙方才站立的地方。地麵濕漉漉的,伸手按了按土壤,冒出一股水泡。放在舌尖舔了舔,一股澀澀的苦鹹味。
他想起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次在紅袖客館遇見範梁,那天範梁似乎受到什麼驚嚇,不停的喝酒。遣退眾人後,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南陽一直流傳著一個故事,說所有生活在五陸上的鮫人都是罪人。人類是他們當然的主人,他們隻能被人類拋棄或者為人類戰死。在鮫人最繁盛的時候,各國軍隊的精銳幾乎都由鮫人構成。鮫人之間自相殘殺,數百年不歇止。後來,有個鮫人做了天都帝國的大將軍。為了使鮫人的後代不再相互殺戮,他在皇帝祭天的時候,突然越位而出,用定海皮鼓召喚出定海珠,以自己的血向上天祈求一個殘忍的詛咒:所有大陸上的鮫族都將滅絕。所有帶有鮫人血統的女子都不能生育。
然後那位將軍帶著定海皮鼓跳崖身亡,屍骨無存。
這個故事世都聽說過,因為那位將軍就是千乘候的始祖。跳崖後,將軍無後,天子以公主之子承繼爵位,才有今日尊貴的易懷沙。所以,千乘候一族和鮫人千絲萬縷,卻不可能是鮫人。
但是,懷沙的出生和成長都是造冊記載的,父親是嫡係長子,母親是天都貴族,不折不扣的人類。除了十歲那年和墨鮫阿娘接觸外,怎麼會具備鮫族的天生的能力?
範梁醉醺醺的鳳眼浮現在眼前:“世都,你知道嗎?鮫族有個預言,百代後,清水潭返鄉。有個人注定要死,她注定要死啊!”
不知道範梁說的是誰?可是鮫族返鄉的預言他也聽說過。
小時候,世都和墨鮫去鮫族重地玩耍時,曾經聽長老們說過:那個詛咒其實不是詛咒,而是以將來的滅族作為贖罪條件,為鮫人留下一條活路。
隻要用定海羅盤,確定定海珠的位置,再由一個天生的銀鱗鮫女以六甲之身,將定海珠用定海鼓召喚出來,就可以打開返回大海的路,使鮫人重返大海,免受奴役之苦、滅族之悲。
墨鮫的阿娘是大陸鮫族留下的最後一名女性,戰死前已經證明她是灰鮫,距銀鱗鮫隻差一步。自她之後,再無記錄在冊的鮫女。即使湊齊了三件寶貝,鮫人也打不開海眼。
“你以為銀鱗鮫是天生的嗎?”範梁真的喝多了,似乎這些東西壓得他很難受,急於一吐為快,又似乎——世都覺得他沒有那麼醉,難道是故意的?
不管怎樣,範梁繼續說:“人有白化病,眉毛頭發都是白的,那是病!銀鱗鮫也是病,是病鮫,天生的病鮫殘鮫,不成鮫的鮫。正因為這樣,他們身上很難看到鮫人的特征,除非有什麼特別的奇遇。嗬嗬,奇遇嗬……”範梁的眼神變得飄渺,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呢喃聲中,世都隱約聽見什麼“女神”“同歸”之類。
範梁的話匪夷所思,但要查證並不難。宮裏保留了大量的鮫族檔案,世都要想看這些檔案並不難。除了銀鱗鮫是病鮫的說法,無所查證外,其餘的倒都是有據可查。
懷沙即使遇水也從不如墨鮫那般變化,但是,懷沙的力量,舉動,鮫族的影子無所不在!
難道她就是傳說中的銀鱗鮫?世都跌跌撞撞的奔向鳳藻宮,其實是有疑點的,他需要證實一件事!
大典是鳳鸞院一手操辦,萬俟延更是直接指揮官。
懷沙木木的看著奢華的排場,嫣紅的玫瑰和燦爛的葭南花鋪滿王後要走過的鳳道。當連城從鳳輦上下來時,落在懷沙眼裏的,是繁華盡頭,墨鮫落寞的黑影。
“我們的婚事——該辦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提醒,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最後倚仗的武器。
懷沙牽了牽嘴角,自己和墨鮫之間似乎從來沒想過什麼男女之事。即使從小練武,肌膚相親,墨鮫手下留情時多半源於對尊長的敬畏。他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擁有南陽最尊貴的頭銜,卻不得不早早的獨自生活。
懷沙記得,小小的墨鮫和自己一樣,每天都要穿上特製的冠冕,站在侍從大臣們的最前麵,在天沒亮的時候就待命在丹蹕下。有一回,墨鮫起床晚了,忘了尿尿,竟在上朝的時候憋哭了。
那時,墨鮫說:“懷沙我們不當官了,我們回家。”
可是,回家又有什麼用呢?還是空空蕩蕩的院子,孤零零的人影。
“懷沙,墨鮫和大家就都托付給你了。記住,你可千萬不能放棄啊!”
不放棄,就扛著。墨鮫的頭埋在她的懷裏,她象個小媽媽一樣講著鮫族的傳說,那是父親、孔伯口授親傳的傳說,關於鮫族的神話,鮫族的英靈們。
慢慢的,墨鮫長大了,有了朋友,有了軍隊,成了大人物。他們也習慣了朝班第一的位置。幾乎同時,他們的表情也開始僵硬,不再促膝夜談,隻是住在一個院子裏的熟人。難道今天,連這點微薄的聯係也要消失了嗎?
“我們之間的婚事,該辦了!”
話出口的瞬間,懷沙已經明白,過去的一切都成了過去,她和墨鮫從此以後將不再如從前。
霸道的香風從鼻端掃過,占據了全部的感官。豔若紅霞的身影如雲般從眼前飄過。這樣的女子,難怪墨鮫會傾心……
側目看去,那件玄墨滾金盤龍海水禮服的袖子微微有些顫抖。寬大的袖籠遮住了手臂,垂下的流蘇擋住棱角分明的輪廓。金色的眸子炫目耀眼!
禮樂奏響,群臣趨列循進。
墨鮫作為護國太子,進趨到丹蹕前,正好麵對懷沙和群臣,以做護衛圍拱之勢。可是——
懷沙微微抬頭,墨鮫的眼神幾近瘋狂的追隨著連城的身影。
但願……,也許……低首的群臣沒人注意墨鮫!
懷沙向左側看去,那裏平行的位置是老賊萬俟延。兩人的眼神撞了一個正著,迅速閃開,恭順的低頭。
也許早就發覺,也許是欣賞連城的美豔,不管怎樣,懷沙百分百的肯定萬俟延知道了!
一身冷汗濕透裏衣,國主反複無常,老賊又有什麼詭計?
懷沙若有所思的看著萬俟延的身影,墨鮫失魂落魄的樣子同樣落在她的眼裏。當禮儀完畢,連城被先行送入內廷時,墨鮫手上脖子上綻露的青筋也落入懷沙的眼裏。畢竟同殿為臣,懷沙看到失態的墨鮫頭一個反應就是看向萬俟延,而萬俟延的視線剛剛轉過來……
國主在懷沙的眼裏向來是漫不經心,頹廢昏庸的,但是他對婚慶大典的態度仍然超乎想象。隻是象征性的接過連城,隨後就甩開眾人離開了。在前殿慶賀時,懷沙借著喝酒的間隙問一個小黃門,才知道國主一人在載德書房,誰也不許進。
這已經超出昏庸的範疇了。懷沙隱約覺得國主似乎有些反感,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腦海中成型。她要爭取時間,讓墨鮫的瘋狂不那麼嚴重!
大典結束,懷沙攔住墨鮫道:“我給你時間,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保證連城是完璧。但是,你不能讓老賊抓住把柄,給我惹麻煩!”
墨鮫愕然的看著懷沙,懷沙已經匆匆走進王宮。
“啪”肩頭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去,是世都。還是那副憊懶的模樣,整齊的朝賀禮服,領口愣是亂七八糟的敞著。
墨鮫皺了皺眉頭,伸手替他把敞開的領口合攏:“自己折好!”
雖然在懷沙麵前比較怯,但是在世都麵前,墨鮫還是很有威嚴的。反倒是懷沙常常被世都的嬉皮笑臉搞得精神崩潰。
所謂一物降一物,世間沒有什麼是天下無敵的。
看著悻悻係扣的世都,墨鮫有些愣神,那連城可是來降服自己的?如果是連城,懷沙怎麼辦?連城是王後,難道自己就任由她被那個老混蛋糟蹋?但是,若是為了連城和國主翻臉,懷沙怎麼辦?
“喂,愣什麼神兒?舍不得懷沙啊!”世都一臉不正經,卻正戳在墨鮫心頭,猛地擰了一下。
初識情滋味,不懂甜先知苦。
他在連城那裏得到的無奈,就是懷沙從他這裏體味到的。墨鮫隻希望,懷沙真的是像姐姐一樣關心自己。那樣會好點,對大家都好……
“問你呢!懷沙走那麼著急,幹嘛?這時候找國主,不是壞了他老人家的好事兒嗎?”世都看看遠處,“怪了,萬俟延也去了。有意思哈!”
墨鮫也扭頭去看,萬俟延並沒有進去,在門口伸頭縮腦的等著,似乎是等著懷沙出來。
墨鮫大概知道懷沙的目的,心裏百味雜陳。以國主荒淫程度,此時進此類諫言,無異於虎口拔牙,自己真是迷昏了頭,怎麼讓懷沙冒這種危險!
與此同時,跪在國主麵前的懷沙覺得似乎跪了很久很久了。後背一隊小螞蟻列隊爬過,細小的螞蟻腿鏗鏘有力。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懷沙抿緊了嘴巴,腦袋裏一片空白。
屋內的光線昏暗的看不清眼前地毯的花色。
“懷沙!”國主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嘶嘶的仿佛破漏的風箱,“你知道,孤從來沒有拒絕過你。”
一陣衣衫的息簌聲,一雙玄文福字薄底淺口鞋映入眼簾,白色的布襪有些刺眼。顎下一涼,一根冰冷的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顎。
懷沙不得不和老國主對視,心裏吃了一驚,趕緊垂下眼簾。
她從來沒有見過國主這般模樣。在對視的瞬間,那雙眼中似乎有某種耀眼的光華一閃而過。就在那一刹那,懷沙好像看見老國主意氣風發的過去,劍挑西澤的豪情。
心怦怦直跳,仿佛看見不該看的。
“懷沙,你真的以為孤是個荒淫之人嗎?”老國主今天沒有絲毫的喜氣,那破風箱一般的聲音送給懷沙的是深深的寂寞和濃濃的悲涼,“你們都錯了。孤是被拋棄的人,是個行屍走肉罷了。若不是有你在,有她——留下的東西,這個天下,這個南陽,隨便誰都可以拿去。”
後背的冷汗逐漸凍成冰塊,懷沙有種想捂著耳朵逃跑的衝動。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國主和平日不同的時候,懷沙就會有一種不屬於自己的陌生的情緒。悲傷的,絕望的,除逃離還是逃離,竟連一個字都不想聽。
“看!”國主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懷沙的耳邊突然響起戰場的喊殺聲,那聲音還是柔柔的堅韌的飄進耳朵裏,“這表情,和她一樣。孤就知道你沒走!你舍不得,那朱渂不過是個莽撞的懦夫,他怎麼了解你的心思,你的理想。孤做到了,孤做到了!總有一天會證明,你錯了,你們都錯了!”
國主的聲音尖利而嘶啞,帶著瘋狂的嘶嘶聲,懷沙驚恐的跌坐在地上,連步的後移,拉開些距離。這才看見衰老的國主喘息著立在不遠處,佝僂的雙肩掛著無力的雙臂,直勾勾的看著她,半晌兒才嗵的坐進繡椅裏,“一步錯,步步錯。既然錯,便錯到底吧!你放心,你的要求就是她的要求,孤一定會滿足的,一定會!”老國主喃喃自語,仿佛平複一下心情,“就算孤不行了,等不到那一天,也會有人來代替孤守候著你們的。”
屋子裏陷入短暫的沉默。懷沙覺得背上生滿了芒刺,又紮又癢,卻不敢動。
房間裏的光線慢慢的暗了下去,國主的臉色變得不清楚,懷沙覺得氣氛怪怪的,忍不住想跑。聽見國主開口,以為是讓自己走,竟不管不顧的站了起來——
懷沙愣在那裏,這個“你”絕對不是自己;但是自己該跪下還是裝聽錯了,繼續離開?
聲音漸漸黯啞下去,國主已經閉上眼睛。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角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
懷沙不敢亂猜,默默的磕頭謝恩退出。
到了外麵,剛要抖抖身後的汗,就看見萬俟延立在一邊。
點點頭要走,萬俟延叫住她:“嘿嘿,長公主果然麵子大,連國主的洞房花燭夜也管。”
滿是皺紋的臉上爬滿了蛆蟲一樣的溝壑,懷沙惡心的閃開一段距離:“萬俟大人言重了。懷沙不過是為我南陽帝祚綿延萬代著想。難不成萬俟大人有別的想法?”
“呃,這個——嘿嘿!”又是兩聲幹笑,萬俟延道:“長公主天資聰穎,乃我南陽驕傲,是我朝之幸,我朝之幸。”
懷沙打量一眼萬俟延,有情報說,這老賊曾經夜探連城,不知道他和東隱之間有什麼樣的交易?今天來可是為了什麼?
想起連城若要影響南陽,必先博取國主的寵信,自己這招緩兵之計不知能支持到什麼時候,心裏一陣煩亂。墨鮫這個混蛋,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清醒過來!
“長公主,”萬俟延又說道:“不知您與護國太子的婚事定在何時?”
懷沙看看他,突然勾了勾嘴角,“萬俟大人掌管鳳鸞院,不知您的意見啊?”
“不敢,不敢,老臣向來是奉旨行事。公主的婚事,自然是國主來定。不過——”萬俟延若有所指的看看遠處墨鮫和世都立著的位置,道:“太子可是越來越有當年朱渂國主的風采了。朱渂主的風流多情,當年可是名滿天下啊!”
懷沙沉著臉不說話,萬俟延又嘿嘿笑著說:“方才老臣看見王後步上丹蹕,當真是天人之姿,天人之姿啊!”
“說完了?!”懷沙冷冷的打斷萬俟延,不耐煩的說,“萬俟大人應當知道未經宣喚不得目視上人的規矩!大人領袖群臣更應做得表率,今日之話,就當懷沙不曾聽說過,告辭!”
萬俟延直起腰,看著大踏步離去的易懷沙,嘴角勾起一絲陰冷而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