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我的丫頭竟是小星。她告訴我，小月已出嫁了，現在已是兩個孩子的娘，而她也早已夠了年齡，出宮了，也已許了夫家，延將軍特意請她來照顧我，過不了多久，她也要出嫁了。她已改口叫我雲姑娘，想必是延信吩咐過她了。
    小星仍是那麼直爽聒噪，有時我真嫌她的話太多了。她絮絮叨叨地講我走之後，延將軍怎樣找我，後來又怎麼娶凝香公主，如何排場；小月的夫家如何，小月的孩子如何；皇上身體已大不如前，現在，他的兒子們都在爭太子之位，其中尤以大皇子迪天璿和三皇子迪天瑤比較突出，迪天璿頗有父風，處事淩厲果斷，隻是太過凶殘；迪天瑤比較優柔寡斷，處事溫和，很得文人士子擁戴……
    有時，我很想自己坐著靜一靜，但是小星卻是粘在我身邊，不停地與我說話。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間或嗯一聲。也多虧了她的聒噪，不然我不知要在床上躺多久。
    院子裏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樹，正值花期，開了滿樹火紅的化朵，倒真像一樹火苗燃燒在空中。偶爾被風吹落一兩朵，落地有聲，卻毫不見萎色，仿佛那不是凋謝的落花，而是剛剛綻放的花骨朵，被人從樹上輕輕剪下，精精神神的。
    我撿起一朵放在手心裏，想起去年此時對蕭靜遠說過的話，心中仍是刺痛不已。我是一株木棉，他卻不是橡樹。也許我的理想在他看來，終隻是異想天開，當不得真。
    突然想起孫伯平給我的那個包袱，讓小星幫我找了出來。孫伯平是個細心的人，劫我走時，竟沒落下我枕邊的包袱。
    我慢慢解開，裏麵除了一套衣物，就是一個手帕。解開帕子，露出戒指。
    大湯皇上送給我的字已失落，倒是這枚戒指，卻隨我輾轉來到南夷。
    大湯人並沒有“戒指定情”一說，蕭靜遠也隻是因為這枚戒指的來曆而格外珍視它。
    正出神，突然一支箭“撲”的一聲落在我的腳前，我吃了一驚，撿起箭細看，卻是一枝已撥去箭頭的禿箭。
    這時，對麵牆頭露出一個腦袋，一個南夷少女笑嘻嘻的衝我說：“姐姐，可嚇著你了？是我們失手了，嘻嘻……”
    我見她笑容可喜，且又沒傷著我，便放下心來：“沒事。”
    心裏詫異，院牆那麼高，她怎麼……
    “哥，你是故意的吧？……”牆頭的少女向底下笑道，隻聽“哎喲”一聲，那姑娘突然不見了，隻聽牆外傳來嘻笑逗鬧的聲音，那姑娘一邊笑一邊跑，口裏還說：“我看你陪我練箭是假，借機偷看那位姐姐才是真……”
    “你還說……”一個年青男子惱怒的聲音追著那姑娘跑上了牆邊的山坡，卻又站住，回過頭來看我，見我也正注視他，年輕敦厚的黑臉上竟泛起一層紅。
    “哥啊，羞羞……”少女見著她哥哥的樣子，拿手指在自己臉上劃著，取笑道。男孩子終於真惱了，猛地朝她追去。
    我呆呆的望著那兩抹追逐遠去的身影，他們朝氣蓬勃，有所求，有所愛，有所依，有所慕。
    這世間曾有的嬌媚瀟灑的女子，曾白衣倜儻，談笑風生，曾橫笛豎蕭，縱情歡笑。是什麼讓她眼角染上風霜，眉間蒙上愁惘，笑容不再輕快，腳步不再跳躍？是什麼讓曾經在天上飛翔，雲間翩舞的仙子，刹羽委落黃塵，塵滿麵，鬢如霜？
    傷。
    無非是深深淺淺，新新舊舊，斑斑駁駁的傷。
    小星見我握著一隻箭發呆，問：“雲姑娘可是被嚇著了？這箭傷不了人的，可能是他們練箭失了準頭。”
    我向她微微一笑。我的心事說出來，她也不了解。
    “我沒事。”
    “延將軍射箭百發百中，很得皇上讚賞，因此好多人都學射箭。不過，我還沒見過誰射得比延將軍好。大皇子迪天璿常誇耀自己箭術了得，有一次，故意在延將軍麵前賣弄。延將軍忍不住露了一手，嚇得大皇子以後再不敢摸弓了。”小星連比帶劃的笑著說。
    我何嚐不知延信箭術精湛。我和他初次見麵時，便是他一箭射殺胡威南，從他的刀下救下了我。
    “延將軍很忙麼？”我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其實，我很早就詫異了，當初未經我同意便強行帶我來回夷，來了之後他竟這麼久不來見我。隻是這些天來隻顧讓自己的心靜靜恢複元氣，一直都沒有心情去問這個。
    “奴婢聽說……”小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不催她，也不再追問，知道以她的性子，不說出來是憋不住的。
    “凝香公主得知延將軍將姑娘帶了回來，生氣了，當天就回宮去搬救兵，這一去就沒回來……奴婢還聽說……”小星壓低了聲音：“宮裏最近出了大事了，皇後已不得寵了，還要被廢呢……”
    “哦？有什麼事值得廢後這麼嚴重？”
    小星將嘴巴湊到我耳邊：“聽說是皇上生病的時候，皇後暗中通知大皇子準備登基……”
    我低聲哦了一聲。這戲碼不新鮮。
    “但是皇後和大皇子又說是有人陷害，因此一幹朝臣也站成了兩派，一派支持皇後和大皇子是清白的，另一派說大皇子早有野心……”
    我輕笑一聲。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更何況是權利的中心點呢，大家樂此不疲。
    “延將軍呢，他站在哪一邊？”
    “延將軍自然支持皇上了！”
    “也就是支持迪天瑤為太子了？”
    小星一臉訝然地望著我：“你怎麼知道？”
    “不是你說的麼？迪天璿和迪天瑤爭太子位。現在支持皇上不就是支持迪天瑤麼？”
    “原來我說的話你都記得啊，”小星一臉恍然大悟，“我還以為你沒聽呢。”
    “小星，你要切記‘禍從口出’，以後可不能在外麵這樣信口亂說了。現在是非常時期，千萬別讓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言惹一身麻煩。”我勸誡道。
    小星鄭重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我吃過飯，正在木棉花樹下閑坐，忽聽牆頭上一個聲音叫：“喂，喂。”
    我循聲望去，卻是昨天那個姑娘。
    我朝她一笑，提醒道：“站穩了，別又被你哥摔下去了。”
    “我今天不是站在他肩上了，我搭了個梯子，”她故意跳了兩跳，顯示她的梯子非常結實，“我見你也挺寂寞的，不如我來陪陪你吧！……嗯，其實是我自己太無聊了啦……”
    “你哥今天沒有陪你麼？”
    “他今天當值，回宮去了。他是宮裏的侍衛呢，皇上身邊的人！”小姑娘似乎對她的哥哥非常崇拜，一臉得意洋洋。
    我微微一笑：“那你進來吧。”
    她利索的爬上了我的牆頭，坐在牆上往下一望，吐了吐舌頭：“我的娘呀，這邊那麼高呢……”
    “那麼高……”
    “那麼高……”
    這聲音一遍一遍在我的腦海裏回響，像一句咒語，讓我穿越時空與地域，回到一年前與沈輕鴻、蕭靜遠把酒言歡畢，回王府的那一晚，我坐在牆頭，不敢跳下去。那時，如春和景明的一場花事正滿懷期待，含苞欲放，僅僅一年，花仍是花，景仍是景，隻是成了別人故事裏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