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朝露曇花,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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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朝露曇花,咫尺天涯
這幾天,京城裏議論最多的不外乎兩件事。第一件自然是前方戰事,陛下自去年十月派兵增援慶陽關以來,叛亂並未被平息,反而愈演愈烈,近來戰事更是吃緊。皇上大怒,下旨招二路元帥,加派兵力,早日平叛。
第二件卻是花府的事,這幾天一直閉門謝客,連身為家臣的秦郎中都三過其門而不得入。花府眾人口風甚緊,一點消息都沒傳出了,引得百姓們議論紛紛。這也難怪,越是神秘的事,人們越有興趣去關注,去猜測。
“老板可知道,城中花家發生什麼事了?”一名錦衣青年向掌櫃詢問。洪素望見此人相貌英俊,身強體健,一看就知是惹不起的角色,他身後跟著一男一女兩名隨從。男的須發皆白,一身勁裝,眼神銳利如鷹,太陽穴鼓起,竟是武林一派宗師摸樣。那女的不過雙十芳華,動靜間傲態畢露,想必也是身處高位之人。他們為何問起花家呢?絕不是為著市井閑話吧?
那老板憨態可掬,搖了搖頭,苦笑道,“客官,不是小老兒不告訴您,實在是不知道。”他也很想知道啊,幾天來因為這是也得罪了不好客人。想來想去隻能怪花家人名頭太盛了,自打上次國宴,皇帝讚賀蘭未雪為天下第一才子這事流傳開來,京裏多的是想和他一較高低的讀書人。眼前這客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橫看豎看也不是書生啊,往上湊什麼熱鬧?
那年輕人沒說什麼,倒是身後的女子嘲諷了一句,“莫不是賀蘭才子怕了我家少主,躲起來當縮頭烏龜?”
話一出,滿座嘩然。洪素望眉心一擰,剛正的臉上也有了些煞氣。
左邊的李老頭搖了搖頭道,“小姑娘這話可不對,賀蘭大人的才學可是實實在在的。不要嫌老朽說得不好聽,看你年紀輕輕,見識少也不足為奇。”
那女子聞言臉色鐵青,拔出佩劍橫在老人脖子上,斥道,“老東西,憑你也敢教訓我。”
眾人大驚,沒想到這女子如此狠毒,一言不合竟拔刀相向。洪素望板著臉冷聲嗬斥,“我朝嚴禁私鬥,幾位好大的膽子,天子腳下拔刀相向,致律法於何地?”眾人見有人出頭紛紛附和。
錦衣青年轉過頭來,頗有趣味地看著他,隻笑不語。
洪素望頂著一張剛正不阿的方正臉,看起來一派正氣凜然,不失威儀。加之其為官處世剛正嚴明,也沒有人敢小看他。而不為人知的是,
這位大名鼎鼎的洪丞相,不過二十五歲年紀。他心中視賀蘭未雪甚重,怎容得下旁人輕慢於他。見對方打量著他,他也不甘示弱瞪回去。
旁邊的女子不甘被忽視,挑起劍,劍尖對著洪素望,嬌喝道,“哪來的臭小子,壞我好事,找死。”洪素望沒看她,臉上毫無驚容。錦衣男子微訝,隨即喝住了女子,向洪素望一抱拳道,“在下奉劍山莊夜蒼梧,敝師妹不懂事,請閣下切不要見怪。”
“原來是奉劍山莊的,不知你們進京有何貴幹?”洪素望依然板著冷臉,心裏卻起了些波瀾。這奉劍山莊雖是江湖門派,但勢力遍及各地,掌握著江南一帶的財政大權,曆來是朝廷的一大眼中釘。這人姓夜,應該是夜臨軒的兒子?!奉劍山莊的少主入京,可非同小可了。
那女子見他輕描淡寫,言語中毫無敬意,心裏更不滿了。想她師兄夜蒼梧在江湖上可是大名鼎鼎,武林人都把他當武林盟主般看待,眼前這小子竟然不屑一顧?正待發火,旁邊一直不作聲的老者瞪了她一眼,氣勢頓時無影無蹤,連頭都低下了。
夜蒼梧微笑道,“我們師徒為了一樁私事而來,閣下無須擔心!”說著還撇了他一眼,眼睛閃閃發亮。
洪素望見他如此,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一個大男人做這種俏皮之事,實在恐怖。他心裏記掛花府的事,連忙追問道,“不隻是何私事?”
“這個……”夜蒼梧作為難狀。
“都說是私事了,你還問。要不要臉啊!”女子怒道。
“彩衣不許無禮,我們進京隻是想向賀蘭大人討教一事,絕不會影響到旁人。”老者開口。
洪素望也覺得自己太過咄咄逼人,語氣不免溫和些,“是在下無禮,既然如此,不打擾你們了。”徑直尋了個靠近窗口的位置坐下,也不看他們。
“走吧”夜蒼梧笑著走出去,老者跟上他,女子走在後頭,走了幾步又轉過頭朝洪素望做了個鬼臉。
三人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夜蒼梧轉頭,看著女子,不悅道,“彩衣我帶你出來不是讓你來鬧事的。”
女子皺了皺姣好的麵容委屈道,“師兄,又不是我想鬧事,是那些人,太氣人了。”
“你給我住口,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惹事生非,你就是不聽!”
“爹……”
“行了”老者沉下臉望著夜蒼梧,“少主,你確定他會來京城麼?”
夜蒼梧抬手摸了摸下巴,不緊不慢道,“應該會吧?”
“應該?”聲音像是從老者嘴縫裏擠出來的,“這幾個月我們緊趕慢趕來到京城就是為了找他,現在你說應該。”
“師父,他打敗的是我又不是你,我都不著急你著什麼急?”
老者冷哼一聲,“你是我教的,出了我的徒弟,別人休想當天下第一,葉冷洲那個老混蛋的徒弟更不行。”
“師父放心,我怎麼會讓他爬到我頭上?!既然他那麼在乎賀蘭未雪,那麼,跑到京師來也不是不可能。”夜蒼梧冷冷一笑,眸光肅殺,“雲中鶴的徒弟怎能輸給別人呢?天下第一的寶座除了我誰都別想染指!”而你,注定成為我的手下敗將,成為我的……人。
雲中鶴讚許地點點頭。三人往前走去,漸行漸遠。
再說酒樓這邊,在夜蒼梧他們走後,可鬧開了窩。
一群人圍著洪素望你一言我一語將他吵得皺了眉頭,還是李老頭有眼勁,忙叫眾人安靜下來。大家看他剛才表現,也覺得這李老頭有膽識,
對他也有些敬意,連忙安靜下來。
李老頭提著個水煙袋,樂嗬嗬地走到洪素望前麵,含著口煙,架勢十足道,“小子,真好樣的,你是什麼人呀?怎麼不怕那些人,他們好像大有來頭哦。”
洪素望要了壺酒,仰頭飲了一杯,“老爺子不也不怕麼?”
李老頭哈哈大笑,“老頭我最看不慣這種狗眼看人低的人,人人都是娘生父母養的,憑什麼人家要比你矮一截。”
洪素望添滿了一杯酒,雙手捧到老頭麵前,欽佩到,“老爺子好見識,素望敬你一杯。”
“好說好說”說完樂嗬嗬笑了起來,眾人也跟著笑。
“你們誰知道花府的事呀?”旁邊一人問,“可真奇怪,花府從來沒有這樣過。”
旁邊一臉色酡紅,顯然已經醉酒的漢子嘟囔道,“有什麼好說的?不就是花府那老頭子快要死了麼?”
“不可能,花老相爺身體康健著呢!”
“什麼不可能,聽說他現在可連站都站不起來,說不定大限之日就要到了。”
“胡說。”
“要不花府幹嘛閉門謝客呀,這都四天了吧!”
……
“哄賧”洪素望手裏的酒杯落地,酒水撒了一地。他冷眼瞧著大家,眼裏全是壓抑著的怒氣,眾人看著他,噤若寒蟬。
洪素望站了起來,拍拍袖子正色道,“奉勸大家還是不要道聽途說得好。我朝律法,背後妄議大臣者,死!”沉著臉出了酒館,看來有必要走一趟花府了。
一陣秋風透著薄薄的窗紙吹進來,眾人才驚覺,已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顫著聲問李老頭,“他,到底是什麼人?”
李老頭默不作聲,他也在苦惱,這人到底是誰?
酒館的老板略一沉思,喃喃自語,“素望,素望是當朝丞相的名諱呀。”
眾人剛回暖的身體霎時又如墜冰窖。
……
花府這四天來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中,確切地說,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半個月了。
“半個月前,那孩子一聽說皇上要招二路元帥,馬上就跟老爺說他要去應征,真嚇死人了!”桂嬸一臉驚惶未定。拉著洪素望的手不放開,絮絮叨叨地講,隻把剛正的洪相爺也給鬧得淒淒慘慘戚戚。想著自己心急火燎地跑來花府,果不其然被擋在外麵,要不是剛好遇到出去買菜的桂嬸,連門都進不來,現在也隻好耐著性子呆在廚房裏聽桂嬸講前因後果。
“老爺當時很生氣,怎麼說都不肯,少爺他也沒再說什麼。誰知道,誰知道……”桂嬸鼻頭一酸,眼淚又一顆連著一顆往下掉。洪素望心裏難受,他小時候跟著花千樹讀書在花府住過一小段時間,起居都是這位桂嬸照顧的。後來花洪兩家不和,自己又被派到地方任職,再後來自己頂替了老師成為宰相,為了避嫌也沒來過花府。雖然很久沒來過,但是心裏還是念著的,念著花府的一切,包括這位善良的桂嬸。
遞了塊巾帕給她,柔聲道,“您慢慢說,不著急。”桂嬸接過抹了抹眼睛,點點頭又說:“四天前,未雪忽然跟老爺說他要去慶陽關,老爺很生氣,關在房裏不吃不喝。我們以為少爺一定會示弱,二路大軍已經出發了,少爺為什麼還要去……”又摸了摸眼淚,哽咽道,“少爺在院子裏跪著,老爺也不吃東西,兩個人好像在賭誰先受不住似的。嗚……”說著說著竟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洪素望輕拍著她的背,桂嬸倚在他肩上哭著。一時再也問不下去。
外麵有腳步聲響起,洪素望抬頭看見哭紅了雙眼的紅藕,她亭亭而立,依然端莊溫柔,臉色卻極為憔悴。她行了一禮,緩緩道,“老爺得知洪相爺到府上,特命我來請您過去。”
“多謝!”洪素望起身,朝紅藕點了一下頭。
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一路安靜。走到院子的時候,一轉頭便看到院子中間跪著一個人。秋天的陽光金黃得刺眼,照在他身上宛如為他鍍了一層金光,散發出神靈一般的聖潔與飄渺。身體不要自主往前移動,想拉住他,把他拉回塵世。
“素望兄”跪著的人歪過頭,想笑,卻做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白皙的臉越發透明,襯著那雙鳳眼,愈發的深邃邪魅。他一開口,洪素望就仿佛被震到一般停住了腳步,盯了他一下,徑直走上前去推開花千樹的房門。
房裏,很黑,很冷。洪素望一進來先是看到鋪天蓋地的黑,然後,冷得打了個寒顫。
站了許久才適應房裏的光線,看著花千樹抱著腿坐在軟榻上,低著頭。洪素望第一次感覺到他的老師,老了。歎了口氣走上去,想打開窗戶。
“不要打開”花千樹出聲道,“不要打開。”
洪素望走到他身邊,無奈道,“老師,是未雪不懂事,不是您的錯。”
花千樹搖搖頭,看著他片刻,才道,“我想讓你勸他…不要堅持。”
“連老師都無法勸服他,我就更不行了。”洪素望負手而立,“未雪的性子,您最清楚。”
花千樹閉上眼睛,歎了一口氣,“扶我起來。”
兩人走出房間的時候,院子裏圍了不少人,個個神色哀戚。
“你還是想去麼?”
“是”
“沙場險惡,不比京都舒適。”
“徒兒知道”
“罷了,你去吧!”
“謝師父成全。”未雪欣喜萬分,雙腿一用力想站起來,跪了幾天的身體卻不聽使喚,搖晃了下就要撲倒在前。
“少爺”“未雪”
電光石火之間,花千樹接住了他。
眾人舒了一口氣,洪素望緩緩放下伸出的手,默然。
“看把你得意的!”撥開未雪額前的碎發,花千樹故意板起臉,“別高興得太早,我是有條件的。”
“啊?”未雪穩住身體,抱怨道,“師父有什麼要求就快點說吧。”
花千樹重重拍了一下他的頭,認真道:“第一,你一定要毫發無傷的回來。為了安全起見,把左一跟右二帶著……”
一聽這話,未雪腦海裏浮現出這麼一對雙胞胎兄弟的形象:人家雙生兄弟感情都好得不得了,這哥倆彼此之間好像有深仇大恨,平時都當對方不存在。偏偏他們還真是心有靈犀,事事都湊一塊去,把花府鬧得天翻地覆。讓他們倆跟著還不把自己給煩死了,未雪嘴角抽了抽,訕笑道,“左一右二都走了,誰來保護師父的周全?我看就不用了吧。”
花千樹冷眼看他,不悅道:“你覺得以你那三腳貓功夫能保證自己毫發無損。”
眾人起哄,老管家也趕來插一竿子,“少爺,您就聽老爺的話吧!帶他們兄弟去相互間也有個照應。”
“……那也不需要兩個人,我隻帶一個人好不好?”
“不好!”花千樹斬根截鐵道,“兩個都得帶,不然你就別去了。”
“未雪聽命就是了。”
“嗯,第二就是……咳咳”花千樹凝視著未雪,溫聲道,“你我師徒相處十幾年,情同父子,你喊我一聲‘爹’不為過吧?”
未雪眼中隱有淚光一閃而過,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眾人急了,一個勁地催他。老管家老淚縱橫,哽咽道,“趕緊叫啊,老爺等著你叫呢。”
半響,未雪走到花千樹身邊,輕輕摟住他,微笑道,“這是應該的,我早就想喊你爹了,隻是怕你嫌我沒資格做你的孩子。爹,爹”
花千樹回摟著他,右手輕拍著他的背,連聲道,“好,好……。”
大家看著這一幕,喜極而泣。就是洪素望那張嚴肅的方正臉,此時也柔和了些。他朝花千樹作了一輯道,“恭喜老師得償所願。”花千樹點了點頭。洪素望又對著未雪道,“古禮有言,父母在,不遠遊。老師年事已高,賀蘭大人還要出征。”
花千樹看了洪素望一眼,坦然道:“我還沒老到一定要孩子守著的地步。如今家國有難,是男兒就應該盡己所能報效國家,未雪想為國出點
力,我…也很高興,你不需要擔心他。”看著圍成一圈的人群,悶聲又道,“還站著幹什麼?看戲麼?”
眾人連忙告退,各忙各的去了。院裏隻剩下他們跟洪素望三個人了。
洪素望臉微紅,低下頭。
未雪還在想花千樹剛才的話,心裏歉疚。師父…哦,爹,什麼很高興?如果國泰民安,有誰願意讓自己的親人上戰場?何況,那個地方也
曾見證過他摯愛的人死去,他怎麼會高興自己再去那個地方。隻是無奈,也僅僅因為無奈。
花千樹看出他心裏所想,心裏歎了口氣。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開口問道,“你不想等他了麼?”
洪素望一頭霧水,看看未雪。未雪也是愣了好半天才意識道花千樹在問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答道,“我們就像朝露與曇花,兩者永遠咫尺
天涯。不是朝露不想去追曇花,而是不能,他生來就不是為了追尋曇花。”
這話說得含蓄,可是花千樹跟洪素望都明了,謝挽歌在未雪的心裏,已經成為不可追尋的曇花了。
當天,賀蘭未雪入宮,自請出戰。皇帝封其為都尉,在軍中職務次於將軍。
第二天清早,未雪騎上駿馬,帶著左一右二,離開花府,直奔慶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