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秀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中，迷迷糊糊地洗了澡，迷迷糊糊上了床，習慣性地拿起戲詞本卻忘了自己拿戲本是要幹嘛，想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是要練戲的。
    戲本上寫的西廂記，讀了幾段，廷秀腦子裏一片糊塗，不知道自己讀了些什麼，隻感覺那書中的人全都化作了自己和長青，尤其是在讀到張生跳牆去會崔鶯鶯的時候，廷秀猛然就記起了在胡同的矮牆便發生的那一段，很快地廷秀的臉又熱了起來。
    廷秀放下戲詞躺下，拉過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臉，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想不出自己剛才為什麼這麼大膽地回應了那個吻。西廂記講的是愛情故事，那麼自己呢？自己和師兄算是愛情嗎？自己是男兒身，師兄也是男兒身，兩個男人怎麼可能產生愛情呢？可是自己唱了這麼多年青衣，扮慣了女人，生活中是女人的時間比是男人的時間還要多，為了愛的人再做一回女人又有什麼妨礙呢？是了，這樣想著廷秀終於確定了，自己是喜歡上了師兄了。
    以前有多少次師兄對他做同樣的事情的時候他都隻是以為師兄在開他的玩笑，今天師兄在他耳邊動情地說“它想討那個小美人魚做它的老婆”的時候他卻一下子就動心了，是的，他的的確確是喜歡上大師兄了，並且他感受得到大師兄的懷裏那份和他一樣的熱情和衝動，他相信大師兄是喜歡他的，不然他不會那麼激烈地吻自己。
    可是喜歡又能怎麼樣呢？兩個男人永遠不能結婚，光明正大地走到一起！但是反過來說不能結婚又有什麼關係呢？隻要兩個人可以在一起，就算是唱一輩子戲也會很滿足的不是嗎？心中有很多雜亂無章的念頭排山倒海似的向廷秀襲來，在甜蜜與憂慮的雙重夾擊中廷秀的眼皮漸漸重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去聚賢樓的時候廷秀不敢和長青走得太近，仿佛他身上有什麼磁場似的，自己一進入到那個磁場就會不受抑製地渾身發燙，心頭亂跳；長青前一晚得到了廷秀的回應也不敢和他走得太近，怕自己忍不住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什麼不合時宜的事情來。兩個人就這麼隔得遠遠地走著，倒好像兩個人中間有什麼楚河漢街一樣。
    進了換裝室兩人也是安安分分地練戲，不再像往常一樣打鬧了；化妝室裏的其他人都覺得奇怪，平常的時候，化妝室裏就屬廷秀的年齡最小，也就屬他最愛笑也最能惹別人笑，可是今天他安安靜靜地吊嗓子勾臉，自己既不笑也不惹別人笑了。
    有好事的人走過廷秀的身邊，打趣地問他一句：“玉老板，今兒個這是怎麼了？程老板欺負你了？兩人怎麼不說話了？”
    廷秀抬頭看一眼長青，一觸到長青的目光馬上又將頭低了下來，抿嘴，搖搖頭，不說話，專心做著手上的事情去了。
    隻有一旁的小燕秋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一邊拿鬆煙揉著眼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戲子跟戲子？這年頭可真是什麼奇事都有！還有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臉上已經塗好了油彩，不大看得清表情，可是這話語中冰冷的意味卻不言而喻。
    新年的第一次開嗓廷秀就獲得了極高的呼聲，甚至是比以往都要高的呼聲，他以為是這新年帶來的好兆頭，是新年給他的一份好運，可是他或許不知道，晚上他和長青唱霸王別姬的時候自己是有多麼動情，演出的效果是有多麼逼真，以至於讓人覺得台上站著的就是真霸王和真虞姬。
    晚上兩人出了戲樓回家的時候，都還是拘拘謹謹的，互相不靠近半步。有時候長青忍不住偷偷拿眼睛瞟瞟廷秀的時候也會遇上廷秀的眼神，然後又像針刺了一般，兩人極快地將眼神收回去，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可是兩人的臉都已發燙。兩個人就像是偷偷陷入熱戀中的小男女一樣，做賊般地享受著這份刺激的甜蜜。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兩人都不約而同深吸一口氣，為的是盡量是兩人看起來平常一些，盡管往常這個時候師兄弟們都已睡下，沒什麼人會看到他們的這副樣子。
    可是當他們推門進去的時候又發現今天好像跟往常有些不一樣。正南邊做大廳的那間屋子裏還亮堂堂地點著燈，師兄弟們都沒睡，圍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麼。長青和廷秀互相看一眼，快速走了進去。
    第一眼看見長青和廷秀的是程福。他見長青和廷秀回來了，忙向長青和廷秀招手讓他們快進去。師兄弟們見他們回來了，也忙招呼著他們快進來，並且主動向兩旁散開了。
    長青和廷秀一進門就看見師父的旁邊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見長青和廷秀進來了，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程福笑眯眯地將那小女孩拉到長青和廷秀麵前，說道：“給你們介紹介紹，小惠兒，以後就由她來照顧你們的吃穿等雜事了！”
    還不等廷秀和長青說話，程福又低下頭對小女孩說：“這是你長青大哥和廷秀大哥，快叫人！”“長青大哥，廷秀大哥！”那小女孩仰起頭脆脆地叫了一聲，臉上微笑著。
    長青見班子裏又添一個新人，而且還是個女孩心中也很高興，他笑著摸摸小女孩的頭道：“挺好的，挺好的！以後聽話些，好好做事，大家都會喜歡你的！如果你對麵哪個哥哥欺負了你，你就跟我說，我幫你揍他們！”
    廷秀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女孩，可能是因為平時吃得不怎麼好的原因，身量還不高，頭發也有些黃黃的但是梳得很整齊，很瘦，長得不怎麼漂亮，可是模樣還算周正，鼻子邊有些小雀斑，一雙眼睛不大，卻是很亮的。麵對著這麼多陌生的人，她的眼裏沒有一絲膽怯，但是也沒有一絲故意和別人套近乎的意味，一看就使人覺得她應該是個膽大心細的好姑娘。
    多了這麼一個小妹妹，廷秀的心裏自然也是很高興的，於是接過長青的話頭說道：“對啊！要是他們有誰欺負你你隻管告訴師傅和長青哥哥，讓他們替你教訓他！”
    “我們哪會欺負她，我們喜歡她還來不及呢！要是我啊，我得拿她當媳婦兒似的寶貝！”小石頭喊道。
    人群中發出了一群噓聲，程福白了小石頭一眼，廷秀知道小石頭一向說話沒遮沒攔的也就沒跟他計較，隻是對小惠兒說：“那是你石頭哥，別很他一般見識，他說話向來不積什麼口德的！”
    突然長青像起來什麼似的說道：“對了，應該還沒給她收拾個住的地方吧，總不能叫她跟我們這群大男人住一塊呀？”
    “是啊！是啊！”大家都紛紛附和起來。
    “這樣吧！把平時堆放道具的那件小屋子收拾出來給她住，那道具就放到師兄們的住房裏麵去，你們看怎麼樣？”廷秀提議道。
    大家紛紛點頭，沒有異議。
    “小惠兒，你怎麼說！”廷秀問小惠兒。
    “哥哥們怎麼辦方便就怎麼辦，我好說！”小惠兒看著對麵的各位說道。
    “那好，那咱們不耽誤時間了，收拾去吧！”說著師兄弟們紛紛出動去給小惠兒收拾屋子去了。小惠兒本來自己也要去，被程福一把拉住了，“你讓他們去吧！你就在這裏坐著歇會兒就行了！”
    廷秀也幫著收拾去了，一邊拿著掃帚掃地一邊問六子：“六子，這個女孩子怎麼來的？”
    “師傅帶回來的唄！”
    “我知道是師傅帶回來的，買的呀？”
    “哪兒啊，師傅撿的！說是碰見她沿路乞討，見她雖然是個小乞丐可是還挺幹淨的，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幫他做點事，給她一碗飯吃，她二話沒說當下就跟師傅回來了！”
    “她就不怕師傅把她賣到窯子裏去？”
    “咱師傅看起來是這樣的人嗎？再說了，那小女孩兒一看膽子就大，你看她對著咱們這麼多人也不怕！”
    “那倒也是！”
    人多力量大，沒一會房間收拾好了，廷秀拿了自己的一床新被子給她，長青和各位師兄們又給她勻了兩床褥子鋪了炕，才把她帶到了屋裏。她也沒什麼行李，就兩套衣裳，還是程福帶她回來的時候給她的買的。
    見屋子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床上鋪著的都是新被子，小惠兒忽然一下就受了感動，“啪”一下跪地上，就要給程福廷秀他們磕頭。廷秀連連把小惠兒扶起來對他說：“不用這個樣子，這都沒什麼的，進了這個門，以後都是一家人，一家人用不著講這些客氣！”
    “是啊，以後你就是妹妹，我們是哥哥，哥哥為妹妹做這些，是應該的！”
    小惠兒流了淚，他看著屋裏的人說道：“小惠兒以後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們的大恩大德！”
    “快別這樣說，你要這樣說，你石頭哥一準要讓你給他做媳婦兒了！”長青打趣道。
    小惠兒被逗笑了，擦了一把眼淚。
    “我去燒水，還沒洗澡呢！”廷秀見屋裏一切安排妥當了，說道。
    “廷秀哥，我去幫你！”小惠兒擦幹眼淚說道。
    “嗯！”
    師兄弟們都各自回了房間，可是院子裏的氣氛卻一直靜不下來，班子裏多了一個女孩的喜悅還在空氣中流淌，程福覺得自己做了有史以來最明智的一個選擇，“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回了屋，一路上哼著小曲，“若許裙釵赴科舉，女兒哪見遜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