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戒發現，隻從他師哥那日淋了雨大愈之後仿佛變了個人。用胖小沙彌地話來說就像是突然開了竅。
    這矮胖小子鬼靈精怪，就跟當年的無邪是一個樣兒，每次這胖小子也會叫無戒沒有法子。
    這天無相突然將無戒等人叫進屋，一派認真嚴肅摸樣，讓一眾和尚摸不著頭腦。
    穿著紅色袈裟的無相坐在佛像前，那雙漆黑明亮眼眸淡淡掃過他們，最後才聽他緩緩開口，“今日叫你們來，是有事要宣布。”
    那日無相說的話當真是像在交代後事似的，此後無戒回想起，都不得不佩服他師哥當初的英明智慧。等到數十年後，當靜悟寺已不再是當初那小小寺廟，而是全國最大香火最旺弟子最多的時候，當上主持方丈的無戒這麼對他的門生說著曾經的方丈無相。
    “他啊，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厲害最聰慧的人。也是個最偉大最懂得隱忍自己心思的人。”
    門生們有些人不服氣，忍不住竊竊私語，“您說的無相，不就是當初那個違背佛門，和自己師弟……”
    後麵還要說大不敬的話，卻在無戒無悲無喜淡淡掃來的眼神中閉住了嘴。無戒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是淡淡一笑，道，“人生在世，孰能無過。無相師兄為我寺做出的犧牲和貢獻，以及他的精神，也該是值得你們學習的。”
    聽了這話，後生們卻都閉上了嘴，開始沉默。
    當然，時光回到現在，還處在那個動蕩的年代，疆國和大靖國僵持不下的局麵。
    那日無相叫來廟裏的和尚，語調平和的問他們，‘有沒有人願意還俗的。’
    無相突然說出的這話，無疑如平起的炸雷，將原本安靜的佛堂突然炸開了鍋。接著就開始出現了竊竊私語的議論之聲，這聲音開始還很小，到最後突然變得很大聲，隻聽一人冷哼一聲，道了一句。“荒謬！”
    這個突然下的決定確實是荒謬。
    無相淡淡掃了一眼，等了一會，才又開口，“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原本就是個保個人的，我們身在這小小寺廟內，不知道山下的局麵形勢……如今，疆國的戰火也已經燒到了我們的山腳城門下……”
    剛剛還議論紛紛的佛堂，這一刻卻突然變得安靜了，隻聽得見無相擲地有聲的說話聲。
    “現在我要告訴你們，就是這小小的寺廟也已經不太平了……”
    無戒抬眼望著自己師哥那張平靜的麵目，藏在衣袖裏的手卻已握了起來，他忍不住又想起了三日前，那群蠻夷之兵闖入寺廟的情形。
    為首的沈安上一刻臉上還掛著笑，可是下一刻就翻了臉，揮舞著手就要搜索寺廟，嘴裏還口口聲聲嚷著，“寺廟裏藏著敵國貴族叛徒……”這沈安嘴裏說的倒是義正言辭，可是他心裏打得那點算盤無戒總還是能夠看出來的。
    無相坐在佛堂，任由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進了他的屋，大肆搜查翻看。慎言在門外急的跳腳，可是在看見蠻夷土匪手中的尖刀矛盾的時候閉上了嘴。
    無戒知道這群人是又要來鬧事了，似乎上一次這叫沈安的要他師哥去府上，說是講解佛經，明眼人卻都知道這一定是場鴻門宴。無相不卑不亢，斷然拒絕了沈安的相邀，那會兒沈安氣紅了眼卻沒有法子辦他，隻得忍著氣回去了。可是無戒知道，這家夥一定不會是善罷甘休的主。
    無相又何嚐不知道呢，沈安接二連三的來寺廟鬧事，這打得什麼主意實在是再明顯不過了，他就是要給靜悟寺……更確切的說是給無相一個下馬威。
    這和尚太傲氣，也太不識抬舉，難得他沈大人看得起他，居然還敢不給他麵子接二連三撥他的麵！這口氣，沈安怎麼咽的下。
    “所以，若是你們要走，我也不會留著你們。”無相淡淡開口，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那群蠻夷之兵針對的是他這個方丈，他沒必要讓其他人也跟著自己受累，何況……
    “師哥……”旁人都走了，唯獨無戒沒有走。“你怎麼……”
    無相抬頭回望他，淡淡一笑，道，“原來是無戒啊，你怎麼沒走。”
    無戒眼圈有些紅，這個他一向敬重的師哥啊，因為無邪的離開人也已瘦了一圈，可是卻還在強顏歡笑，不知為何無戒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這會兒他才總算明白當初無相對於無邪的離開會那般決絕，甚至可以算是他無相將無邪逼出寺廟的，原來卻是為了這個麼？
    無戒忍不住紅著眼開口，“師哥啊……你怎麼……這麼傻呢……”
    是啊，他無相怎麼就這麼傻，平白讓小師弟誤會不說這會兒他倒是做了好人，卻憑的留下違背佛祖的名聲。
    無相仿佛洞察到了無戒的心思，朝著他釋然一笑，道，“無戒，還記得地藏王菩薩說的話麼？”
    無戒聽了這話，眼裏已含著水光。無相這話的意思，他懂。
    當年地藏菩薩經常去低於去超度罪惡的亡靈，勸道他們來世做個好人。但是低於是何等黑暗無比，他的弟子就勸導他叫他不要去，可是他卻對他弟子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無相這麼說，定然是已做好了最壞的決定。無戒最尊重他師哥，他知道隻要無相做了的決定就很難改變，所以他點點頭，含著淚道，“好，我懂。”
    那天晚上，無戒回了屋，抱出了那些甘草，就著月色點了火把把甘草藥給燒了。火光的噼裏啪啦聲響中，無戒聽見了腳步聲，回頭就看見一個胖溜溜的圓腦袋從柱子後麵露出來，忍不住張口叫，“無華，過來。”
    無華是胖小沙彌的法號。
    “你怎麼沒離開呢。”無戒問。
    小胖子吸了吸鼻子，難得的嚴肅摸樣，“無戒師哥，咱們寺廟是不是遇上了大麻煩。”
    無戒伸手用自己胖胖的手摸了摸小胖子胖胖的腦袋，歎著氣道，“你又從哪裏聽來的話。”
    小胖子摸了摸鼻子，一副人小鬼大的摸樣，“上次那群官兵來，我可是看見了。而且我當時躲在窗外，他們說的話也聽得清清楚楚。今天方丈說的那些話，定然是和三日前的變故脫不了幹係。”
    無戒訓斥他，“明知道如此，怎麼還留下來，莫非你不想要小命了。”
    卻不想小和尚把臉一橫，雄赳赳昂地開口，“阿媽說了，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不講義氣。”
    無戒被小和尚認真的摸樣忍不住惹笑了。
    他伸手摸著小和尚的頭，小和尚不解，聞著他燒的甘草味，忍不住問，“師哥，你燒的是什麼？”
    “一味藥材。”無戒雙目灼灼生光。
    “哦……”小和尚點著頭，“什麼味，真好聞。”
    無戒卻隻笑不語。
    “啊，師哥……我好困，暈死了。”話一說完，小和尚頭一歪，就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