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沒有騙他。此夜，朗月照耀，露重霜微。初生的芳草在山頂鋪開一層厚厚的錦茵，卻又被夜露打濕。芳草之上，一株花樹映月婆娑。枝葉扶疏，花卻隻有一朵。
    亂紅之花，孤絕傲世，不與群芳同倫，不與俗子同賞，隻盛開在人跡渺然的山林中。
    隻開一夜，便已枯萎。
    正因如此，這一夜才會如此燦爛，盡情炫盡風華。
    穆持立於花下，遙望在半空正徐徐盛開的亂紅花。花枝搖曳，仿佛也在感歎紅顏何幸，能於寂寞深山中，得知己之賞。
    於是，亂紅之花開得更加絢爛，仿佛要將終年的寂寞，都在這一刻補償。他輕輕歎息了一聲，這聲歎息打破了月色的寧靜，一陣入骨的寒意彌散開來。一時，山巔雖然仍是春月照耀，霜露沾衣，但香氣飄來卻已徹骨。月涼如水，每一枚綻放的花瓣，仿佛都被這攝人的寒意凍結，花瓣雖如故，花心已枯萎，化為紛揚殘雪，緩緩飄落
    此刻穆持束發披散，白衣雖殘卻仍飄逸，半倚在花樹下，一任夜露落了滿身。
    他伸手摘下那一朵曠世奇花，似珍珠紅、琥珀濃，映著一輪緋紅的明月，迎麵是撲鼻的芬芳。
    朦朧月色將他宛如太陽般光彩逼人的容貌點染出些許柔和，讓他看去不再如暗夜的王者，恣意張揚著那足以撼天動地的霸氣。
    這一刻，他仿佛隻是醉臥花下的名士，在初春月夜沉醉在這孤芳綻放的美景中。隱約可見他那雙如瀚海般深沉的眸子。
    隻是，那雙眸子中竟然沒有一絲溫度。仿佛如此天地大美，也不足以讓他動容。依舊是那個站在高處，俯瞰塵世，執掌著生殺予奪的王者。
    花露如血。穆持執花轉身下山，再不留念這天地的美景，仿佛一切在他不過是過眼雲煙。
    他下山找到當歸，見他血流已止，隻是流血過多，很是虛弱。那少女在旁細心照料，見穆持下山來，趕忙跳起來問道：“你采到亂紅花了嗎？讓我看看好不好，我雖是教中之人，還沒見過此花呢！這花隻有曆代教主可以親見。”
    穆持沒有看她，隻輕輕轉側著手中的亂紅花，目光停佇在天邊的一輪明月上。“這花這般珍稀，看來今日又欠她一個人情了，前帳未還，又添新帳，今世終是我欠了她。”
    這句話說得極輕，並未帶上絲毫情感，但那股寒意卻更濃，春色頓時化為嚴冬般肅殺，那朵盛放的嬌顏都在他手中無聲戰栗。
    當歸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那少女想是明白的，聽的這話，隻抿緊了唇，一聲不吭。
    穆持收好亂紅花，要背當歸上路，當歸自認身份卑微，執意不肯，那少女做事卻很是潑辣，一意點了當歸穴道，扶他到穆持背上。
    穆持今夜也是大傷元氣，但此時容不得多想，勉力提了口真氣，負起背上的人就走，船隻已在剛才的浩劫中盡毀，走原路是不可能了，隻有跟著少女繞遠路走，一路上穆持默記地形，以備日後出山之用。
    冷霜城中，素心正坐在書案前等穆持歸來，此刻雖是麵沉如水，但心內卻是波濤洶湧。
    她的身前，羅列著厚厚一疊書籍，以及絲帕寫就的詩詞。這些絲帕與書籍雜迭著，正如她此刻的心境，在猶豫不決中飄搖不定。
    一會是後悔讓穆持去冒險采那亂紅之花，那裏的凶險她心裏是知道的，但他當時為了救那女子不顧一切的神情，令她急怒攻心，執意就讓他去了。想不到在山中修煉了這許多年，一遇到他，還是無濟於事；一會兒她又擔心穆持真的采回亂紅之花，那是本教聖物，豈能用在一個外人身上，那丫頭是姬家後人又怎樣，當日和姬相定下承諾的是他，又不是她。這些，都讓素心有些煩亂。
    她順手拿起一本《詩經》，見上麵用簪花小楷寫滿了華麗的句子。她的煩惡卻一點都沒減，這往日她最喜歡讀的文字也無法引起她半點的興趣，她不耐地將詩集丟開，長歎道：“難道上天不再眷顧於我，是以令我在這樣的境況下和他相見，我一意將他引到身邊來，究竟是對是錯？”
    心中煩亂，更覺長夜難捱，忽聽有人來報，穆持已持花歸來。她手中的詩集落下，轟然一聲響，詩集落地的聲音，在這沉靜空闊的大殿中是那麼的響亮。跪著的人一陣顫抖，幾乎完全趴在了地上。
    他終究還是那樣，沒有他辦不了的事。
    素心緩步來到院中，見穆持隻是淡淡地站在花樹前，整個人在盛極的月華下，仿佛早已澄澈如水，並無絲毫雜質。
    “我已采得亂紅，現在你可以救她了嗎？”穆持道
    素心不答
    穆持月白色的長袍因恚怒而波動起來，露出他手上緊緊握著的那一朵落紅之花，隱約可見紅色的花露。穆持的指節因用力而變得發白，但最終，他無力地歎了口氣，整個身軀鬆弛下來，倚在身邊的花樹上。
    穆持淡淡道：“你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我嗎？又何必如此執念！”
    素心聽得此話，慘然一笑，斜瞥著穆持，嘴角挑起一個譏誚的笑容，一字字道：“你心中有誰？”
    穆持斷然道：“天下。”
    素心微閉的雙眸突然睜開，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人，似乎要將他看透。多年前她問他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這兩個字，今天同樣的問題，他的回答依然故我。
    素心手中握著一方素帕，久久無語。她披散的長發就在夜風中幾度揚起，又徐徐落下。
    這座山，仍在桃星陣中，在她的掌控之下。若她出手，這便是穆持的絕境。
    然而，她有肅清江湖的力量，有摧折萬物的殺氣，但卻折服不了此人，折服不了此人的天下。
    忽然素心大笑：“你的天下於我何用？這麼多年，你竟一點也沒變，一點餘地也不留給別人。”
    穆持巋然不動，一字字道：“兒女情長，早在多年前那場宮變之時已不再屬於我了。”
    素心注目手中的素帕，神色隱藏在長發的陰影下，看不出變化。穆持也隨著她的視線去看她手中的東西，他愣了一下，已認出那方錦帕，乃是他當年相贈之物，想不到她還留到今日，那些怒馬鮮衣的少年歲月終是一去不複返了。
    風露淒迷，不知何時，山中的寒意已經點點消散，一切又已回複了春夜的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