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保健室的路上，黑河順道繞去了一年級的教室一趟。昨天被那些人拖來扯去、都忘了該做這件事。
    正值期中考試期間，平日那種喧囂吵雜的聲音和氣氛全都消失無蹤、靜悄悄一片。沿途經過的教室內，初入學的一年級新生們一個個低著頭——有些人振筆疾書、書寫的速度飛快，同時嘴邊還掛著淡淡的淺笑，狀似信心滿滿；有些人正把筆杆夾在人中部位，雙手托腮、眼神往上翻直望向天花板；有些學生不曉得是寫完考卷了亦或已經放棄，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有些學生呆坐在位子上、雙眼發直得駭人，眼白還布滿了血絲；甚至有些逗趣的孩子正在擲硬幣，還把橡皮擦或有棱有角的筆杆做成骰子、賭一把自己的運氣好壞。
    真是的，這些小鬼……
    這學校裏的家夥們，還真是都相當隨興——隨便透頂。
    在抵達目的地之前，黑河在一年四班外麵稍作停留。裏頭遠山金太郎正屬於「雙手托腮、眼睛直瞪住天花板發愣」的那群中。過了半晌，他才開始動作；提起筆、慢慢地寫寫停停，可愛的小臉上滿是憂愁，還不斷猛抓頭發、把一頭紅棕色的亂發抓得更亂。她幾乎聽得見小少年心中正哀嚎個沒完。
    想來，這小子的考試有很大的機率應該是砸了；她不太敢想象結果會是如何，會看到怎樣淒慘的分數。
    黑河莫可奈何地失笑搖頭，然後繼續走；最後停在某間班級前。她站在門口朝裏麵望，女導師豐臣秀子正坐在講台旁，低著頭閱讀手上的一本書；偶爾站起身四處走動一會兒，然後又坐下。半晌，她才彷佛感覺到似乎有人在教室外，好奇地仰首。
    見到意料之外卻朝思暮想的來人，豐臣秀子美麗的臉龐閃過一絲驚喜，書本擱著、連忙快步走出教室。她臉上化著近來最流行的時尚彩妝、留著一頭染燙成深淺棕色和大波浪卷的及肩半長發，穿了件雪紡紗上衣、搭配淺色的針織外套，底下也是件雪紡紗的長裙，白嫩的腳板套著雙綁帶式的低跟涼鞋，走動時會發出喀噠喀噠的清脆聲響。整體衣著款式設計簡單大方，襯出她整個人脫俗典雅的高貴氣質，更凸顯出一副姣好身材。女人戴著耳環、項鏈、手煉和手鐲，右腳踝上甚至還掛著條亮閃閃的腳煉。
    ……「女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吧。黑河打量著對方裝扮，再想到亙古不變、隻以單馬尾示人與渾身漆黑運動服打扮的自己；雙腳戴著的不是腳煉，而是鉛條——卻還是沒有半分進而仿效對方的念頭。
    根據教職員的健康檢查資料，女導師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五公分，體重是五十二公斤；符合標準比例的身形高挑修長、穠纖合度，胸圍是大C小D……麵對麵站著，黑河守頓覺自己的體型簡直是一副「幼兒身材」；就算不餓肚子，也仍然是標準的「前胸貼後背」。
    「黑河小姐，妳……是來找我的嗎？」出自那雙嫣紅菱唇的口音，是極為標準又純正的普通腔。
    被問話的某女實在很想直接回「不然呢？」；然而想想，這麼回答實在太沒禮貌了；此時此刻她終於有了這種自覺、及時踩煞車，避免傷害到女人脆弱的心靈。為了節省時間，黑河幹脆地切入重點。「豐臣老師，妳是不是很希望我陪妳去那什麼新入職員歡迎會的？」
    沒料到會被劈頭詢問的豐臣秀子登時間手足無措。「啊、嗯……那個……」
    「妳是在煩惱這個？所以才去保健室找我，但是卻不敢開口問，所以才會坐一坐、最後悶著聲離開？」
    女導師的眼中綻放出崇拜至極的七彩光芒。「黑河小姐，妳好厲害，竟然會知道我在想什麼，以及行為背後的意義……」
    黑河雙眼無神，淺淺地歎了口氣。「妳是希望我陪妳去？為什麼？」
    「那個，因為……」豐臣秀子低下頭，塗著粉色指甲油的纖纖十指不由自主地玩在一起、扭成一團麻花狀。「妳知道，我是從東京來的……這學校裏的大家幾乎都很會也很喜歡搞笑，但是我卻……我很擔心，萬一到時候其它舊職員要求我也來一段搞笑表演的話，該怎麼辦才好……要是當麵拒絕，會不會太不給前輩麵子……之類的……」
    「假如到時候真的遇到那種情況，老實回絕掉不就行了嗎。要是太扭扭捏捏的，隻會讓人誤以為妳是在欲拒還迎。」這並非自誇，但是「以強硬的態度拒絕別人」正是黑河守最拿手的技能。隻要別遇到會糾纏不休的異常人類的話。
    「我、我就是怕自己的態度不夠堅定、回絕不了，但是又不知道該表演什麼……會把場麵搞得很僵……」
    ……非常好，把場麵搞冷搞僵正巧也是她的絕佳本領，絕對無人能出其右；隻要她謙稱第二，沒人敢自詡為第一。黑河默默地在心中思忖，不自覺點了幾下頭。
    豐臣秀子雖然疑惑對方的無言反應，不過還是繼續述說著自己的難處。「然後，我就想到了同樣不會搞笑的妳……剛好也是新進職員，就想說讓原老師去邀請妳……」
    「原？就是那個二年級的導師嗎。」他還表示過侄子是網球部畢業……曾經是校隊隊員之一，所以就是那些人的前輩？「就算找我一起去，我也幫不了妳啊。我對搞笑根本就……」
    「所以，我、我是想說……」豐臣秀子深吸一口氣，彷佛下定了決心似地抬起頭、以堅決毅然的態度望著麵前個頭略矮的黑衣女。「如果到時候真的沒辦法、想要拒絕的話，也還有一個妳陪著我……」重點是，女導師認為——假設這個性格既像北極海又像活火山、散發著比無底沼澤瘴氣更加黑暗之氣息的女人親自出馬表示拒絕，在場肯定沒有半個人敢發表任何意見。「而且，要是有妳在的話，我也覺得自己好像會勇氣百倍……」
    ……說來說去，還不是希望她去擔任護衛或擋箭牌之類的角色嗎。黑河覺得自己的眼神似乎死得更透徹。
    「黑河小姐，拜托妳、陪我一起去吧。」
    「不是還有其它老師可以找嗎？男老師的話，應該會很樂意陪妳吧。」雖然她自己並沒認識其它的誰。「譬如說……那個原。」
    豐臣秀子縮起纖肩，又變得唯唯諾諾起來。「可是，聚會就在今天晚上、很快就要到了，我臨時不知道能找誰……我才剛進來沒多久、和同事間還不太熟，不曉得有哪位男老師能夠信任，我會擔心……就算原老師好像人還不錯。而妳在學校裏麵，幾乎大家都知道，很有名的……」
    大家都知道？很有名？怎麼她一點都不曉得這種事情，自己的名氣已經累積到這麼龐大了嗎？哪時候發生的？
    「求求妳，陪我去吧！妳和我一樣都是女人、拳腳功夫又厲害，我之前還撞見妳拖著那些不良學生經過校舍的畫麵，一直記在心裏……除了妳、我不知道能相信誰了！」豐臣秀子闔起雙掌，朝對方拜個不停、苦苦哀求；高挑豐滿的上身愈彎愈低。這動作不禁使她聯想到祖師爺的招牌習慣
    「……真是。」黑河守向來無法回絕女性同胞的撒嬌和請托，上至雞皮鶴發老太婆、下至鮮嫩可口小蘿莉；更何況對方那雙畫有亮彩眼影配上長長睫毛的水粼粼大眼睛似乎下一秒就會擠出淚滴。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縱然女導師比自己年長了幾歲，但是因為對方的言談舉止都不像名長者，所以黑河講話的方式也像是在對待晚輩一樣。
    「謝謝妳、真的很謝謝妳！」豐臣秀子忘情地喊出聲，作勢要張開雙臂去抱她。
    『黑河君，會發生這種事情……完全不是妳的措，不要自責……』
    破碎卻清晰的記憶在腦中一閃而逝；即便過了若幹年，被少女纖細的軀體擁抱過的觸感卻依然還殘留在肌膚上。黑河守一溜煙閃避掉對方的熱情相擁，神情充滿了警戒、同時摻有幾分驚愕。
    「……請不要碰我。」
    「啊……對不起、對不起，因為我實在太高興了，所以……」豐臣秀子揚起心安的微笑、拍了拍胸口，順手梳理了下燙染過的褐發。「有妳在的話，我就會覺得安心很多了呢。」
    黑河想自己今生注定是逃脫不了擔任這種「保鑣」般的角色。又因為性別之故，被接受度更是大大提高。
    搞不好，她真的能考慮轉換跑道、嚐試去應征哪個財團或集團的千金小姐的貼身保鑣才是。或許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她的錄取率應該不會太低；薪資應該也有很大的商議空間。
    「那麼，我先進去監考了。」獲得對方應允而放下心來的女導師小步跳躍著返回教室。「黑河小姐，晚上見。」
    豐臣秀子毫不吝惜地對她放送一大朵如花似玉的美麗笑靨外加百花齊放的燦爛背景，走動時的姿態婀娜生姿。隻可惜黑河守雖然名字和個性都像男人、甚至連「體格」也像男人——卻仍舊不是真正的男人、性向也還算正常，完全不受吸引，隻有一種眼神死到地獄去的感覺。
    反過來想，要是任何一個男人見到她的笑容，以及那身有如岸邊垂柳般、風一吹便柔軟飄逸的肢體，挾帶來一股女性特有的馨香氣息，肯定會被當場擄獲擊沉、瞬間淪陷。
    「女人，就應該是那個樣子嗎……」
    黑河轉過身，嘴裏直犯嘀咕。
    「……還是先殺了我比較快。」
    回程，她又在一年四班外頭佇足了一會兒，碰巧親眼目擊到金太郎正在「擲骰子」的場景；那不是用橡皮擦或也不是用鉛筆臨時作成的簡陋品，而是貨真價實的六麵骰。可見小少年是有備而來。
    ……個鬼。
    黑河死死地皺緊眉心，不停在口中嘮嘮叨叨。「這小鬼……到底是有什麼題目能用骰子解決的？不認真思考和專心寫考卷，光顧著在那裏投機取巧，什麼時候養成了這種壞毛病？小小年紀這樣實在是太糟糕、太不長進了，還隻是個孩子就墮落成這副德性，真是……不可饒恕，枉費我犧牲自己寶貴的時間替他惡補。回頭一定要狠狠修理他一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