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伍卷 第七章、健康檢查(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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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她所屬的班級被科任老師帶到短大附設的幼兒園,觀摩幼兒照護的過程。幼兒園的孩子懵懂無知、往往玩起來不知輕重;因此總需要大人在一旁照料監督。而出的事情也普通得不難想象——譬如像是小女生被小男生惡作劇,在鞋子和帽子裏偷放青蛙或是蟋蟀和蚯蚓之類;有小女生會莫名其妙大叫和尖叫;也有小男生玩性大起、不懂得控製力道,推來推去造成跌倒受傷等事件經常發生。甚至亦有過頑皮的孩子爬上桌子,不小心摔下來骨折的意外事故。
當時,黑河守就覺得幼兒實在是種相異於大人的麻煩生物。人類的生長階段就好比自然界昆蟲中的變態演化一樣,從嬰兒、幼兒、兒童、少年、青少年、青年,到成年,以致中年到老年,都各自代表著蛻變成不同型態的生物,心境性格或多或少會產生微妙的變化;再加上男性和女性在大腦、生理與心理等各構造的差異,搭配年齡排列組合下來,人類種類變得更複雜、更眼花撩亂。不管在哪個年紀階段、身為哪種性別,總是能棘手透頂。或許,屬於人類或生物的最理想的狀態,大概就是成為供給微生物營養的「屍體」了吧。
黑河一邊在腦子裏胡思亂想,一邊親眼目睹有孩子把另一個孩子從滑梯上推下去。她嚇了一大跳,連忙排開群眾飛奔去察看被推的孩子的狀況;所幸孩童身體的延展性和韌性夠強、沒什麼大礙。她為了這件事,當場狠狠地訓斥推人的孩子一頓,訓斥到那孩子從一張讓她大為光火的嘻皮笑臉、轉變成淒慘的嚎啕大哭——年幼的孩童根本聽不懂她在罵些什麼,隻覺得這位不認識的大姐姐疾言厲色的神情和口氣都凶得像隻母夜叉。同時,孩子的家長很不幸地剛好也在現場;更不幸的,那對家長剛好是PTA裏的重要幹部。
後來,黑河因為這突發事件吃了兩支警告;罪名是任意戕害孩童幼小未成熟的心靈之類——隻是警告,算是寬待她了;看在她校內校外皆表現優異的份上。當然,就也隻是她這段出類拔萃的在學生涯中那抹小小的汙點罷了、小得不足掛齒。
『……孩子們間玩玩而已,有必要生氣成那樣嗎?脾氣這麼大,適不適合帶孩子啊!?萬一害我們的小孩在心裏或是身體上留下創傷的話該怎麼辦?你們賠得起嗎?保健學科要好好注重學生素養的培育啊!』、『對不起、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我們一定會好好教育學生——』
那些家長後來講了些什麼,已經記不得了;但是那一副副高傲惡心的嘴臉,至今還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裏。
類似的事情發生過不隻一次。而她每次總是冷眼旁觀——冷漠得彷佛不關己事。
為什麼,要為了應該做對的事情道歉?
難道這不會反而害孩子分不清楚世上的是非對錯善惡嗎?假設不在還能矯正的時候、把孩子可能會變得扭曲的心性導正回來,難道還要等到他們長大成人了、做出更多傷天害理的壞事後,當初打算息事寧人的大人們才要感到後悔?後悔自己姑息養奸?
一束束挾帶恐懼且異樣的眼光從四麵八方壓過來纏繞住她、化成看不見的扭曲絲線;這些透明的絲線織成一張綿密的大網,把她整個人、連同自身創造出來的厚繭,牢實地包裹在裏頭。
習慣。
已經習慣了被這種異樣的目光看待。彷佛在觀看異世界生物的眼神。
『黑河君,妳……想法是對的,不過做法太極端了、也有點缺乏耐心……不適合看護還不懂事的孩童……』
老師們總是用這種擔心會傷到她的含蓄口吻和委婉的方式勸告。不過真正的含義已經十分明顯。所以她也不打算替自己辯駁;不需要辯駁。她從不為自己作出任何辯解之詞。
實習的時候,雖然有小孩很喜歡她,但是表現懼怕的數量似乎更多。而那些怕她的小孩大多是愛調皮搗蛋、喜歡胡亂惡作劇的孩子。
她喜歡生性天真善良乖巧的孩子、也對那樣的孩子沒轍。會喜歡她的通常也都是這樣的孩子,尤其是乖巧又愛撒嬌的小女生。不過,對於所謂「聽不懂」人話、不受規定約束的某些孩子,除了責罵以外、她甚至會作出意欲痛打對方一頓的不當舉動。
結果,周遭的長輩們就建議她到年齡稍微大一點的中學來了。
——當然,之所以會這麼建議她,也是因著某些重要的理由。
那正是她懷疑自己「辦不辦得到」的重要理由。
待了一段時間、發生過大大小小的事,黑河守想自己是喜歡這個地方、喜歡這環境的氣氛、喜歡四天寶寺中學,喜歡——目前待在她身邊的每個人。
應該是如此。
她不清楚其它教職員是如何看待她——她想起自己從開學到現在,都還沒去過教職員室走走逛逛、打聲招呼什麼的,雖然她並不喜歡那種場麵工夫;也已經有學生對她展現出抗拒和敵意。不過至少,西丁霍吉校長和網球部的校隊正選們,這些人都很友善體貼——彷佛傾盡畢生絕活般地逗她開懷,更把她這種不曉得算不算的異常人類視為常態,並且真心接受;姑且不論是否因為她和遠山金太郎有點交情。她感覺得出來。相當深刻。
黑河認為,自己是喜歡他們的。而他們也並不排斥她。她一手放在心口處,這麼告訴自己。
然而,他們喜歡她嗎?實際上她並不很確定。人的感覺是很錯綜複雜的、說變就變,完全無法用感官去確實捕捉。
喜歡……
『黑河君,我喜歡妳——』
她想到了網球部部長;以及姓月宮的少女。
黑河甩甩頭,對檢查完畢的小少年說:「……小金,你該回教室了。」
「那,我們中午的時候一起吃飯、一起吃飯啦!」遠山金太郎捉住她的手臂搖晃撒嬌。
「……到時候再說。你快出去、讓下一班的同學能夠進來。」黑河把他的手移開,依舊用誘哄的口氣道:「你要乖乖和班上同學一起回教室,要聽導師的話、不要給人家添麻煩。」
紅發小少年用力點頭,隨著同學們和導師就要蹦跳出保健室。他注意到有兩名護士站在病床簾幕後方的牆邊、正在悄悄對他招手。
「護士阿姨,找我有什麼事嗎?」金太郎轉頭瞧了瞧,看見黑河站起了身、準備彌補人手不足的問題。她知道那兩名護士跑去和小少年搭話,但不曉得原因和對話內容,也無暇去得知。
「阿姨……」兩名護士不約而同地猛抽搐起眉角。「算了。遠山君,我們想問你……你——真的很喜歡黑河小姐?」
小少年又是使盡全力、宛如不怕弄壞頸椎般點頭如搗蒜,蓬鬆的紅棕色亂發飛揚在空中。
「為什麼呢?」
「阿守很堅強很勇敢、很厲害!什麼都會,是我最崇拜的英雄!」
「呃……除了那什麼英雄的說法以外……」對他們這些大人而言,她反而像隻恐怖的牛鬼蛇神。「她會對你特別好嗎?」
「呣?」遠山金太郎偏斜著腦袋。「很好啊!她大部分時候都對我很好!隻要我做了好事,她就會摸我的頭稱讚我、也會請我吃很多章魚燒!不過,她有時候也會告訴我哪些事情不對、是錯的,不能去做。像是……」小少年扳著手指、一一細數著。「會傷害別人的事情不能做,傷害自己的事更不能做,因為會讓爸爸媽媽、還有很多關心我的人擔心。可是,她自己卻常常受傷……」
說著,金太郎垂下了雙臂和肩膀。「她每次都會告訴我,因為她是個『不完全』的英雄、還有著很多缺點,所以受傷是無法避免的意外。她總是跟我說,如果我要當個很厲害很厲害的英雄的話,第一件要實現的任務就是——絕對不能讓自己受傷。」
——假如立誓要保護人的人、卻連自己都保不住,那還談什麼保護別人?
兩名護士小姐也轉頭朝某女的方向望去。她左臉上貼著藥布,正在替學生抽血;並且似乎對抽血這項工作樂在其中。
「難道她不會對你很凶嗎?例如會很凶的罵你之類的。」
「嗯……有的時候……」小少年臉上一閃而逝過輕微的恐慌感,但那僅僅稍縱即逝。「不過,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小孩子做錯事情就該罵、該指正,我爸爸媽媽也都是這麼認為的喔!」
這種話由孩子口中說出來,莫名覺得格外有說服力。「你還真是,接受得很順其自然啊……」
護士小姐還沒感歎完,隨即被矗立在一旁、長發翩然的人影嚇到,下意識喊出「嗚哇!」一聲。
「……不好意思,請問兩位可以回來了嗎?遠山君也該要回教室了。」
流出那雙沒什麼血色、開開闔闔的唇瓣的嗓音平板得毫無起伏,黑河麵無表情地盯著兩名大人;瞳孔像兩麵失去光澤的黑色瓷器。
「呃!是、是的!我們馬上——」
她目送對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接著拎起小少年的後頸衣領、交給正等在門邊的一年四班導師。他似乎永遠都無法好好地站定、擦汗擦個沒完,絲質手帕吸飽了汗水。
「謝、謝謝妳,黑河老師……」
她站在保健室門口觀望金太郎屁顛屁顛地混在同班同學當中、朝長廊的另一端走去。直到那群小朋友跟著導師轉過牆角後,才預備返回自己的位子。
「……老師。」
一道怯生生的低音喚住她的腳步。黑河轉過頭,發現是一年五班的學生來了。
她先前親自送去網球部、要求渡邊修讓他入部的一年級新生,就在一年五班裏。
黑河對他點頭、再對五班的導師點頭,把導師和學生們都領進室內。
渡邊哲觀察著她和那名學生的無聲互動——男學生靦腆歸靦腆,不過很明顯對她持有程度上的好感——再翻閱著剛才與遠山金太郎問診後的結果。
嚴格說起來,那並非被列入正式學生檔案的健康檢查問診內容、也不可能會列入;而算是他另外記錄的便條,是為了「求證」的東西。因為他「自認為」是以閑聊的方式隨口提起,希望那些少年們別察覺到某些不對勁才好;或許這就是網球部部長之所以會用那種擔憂的眼神盯著她的原因。不過整體看下來——
——幾乎都是以正麵的評價為主、有好無壞。二三年級的校隊隊員的問診內容大致上也都差不多。
簡直就像私底下事先套好口供,要替她營造出正麵形象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