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肆卷 第二十二章、沉靜的對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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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住杯耳的食指不著痕跡地抖了一下。黑河執起盛滿熱可可的瓷杯,也不顧是否會燙著、一口氣便將杯中物全灌進肚裏。「……我已經把那件事交代完了,可以走了嗎。」她掩住嘴巴偷吐發疼的舌頭,再一次鄙棄自己為何總是這麼意氣用事。
「請等一等嘛。難得有機會出來一趟,不稍微聊一聊再走嗎。」少女雙掌托腮,搬出堪稱無往不利的「楚楚可憐眼波攻勢」,連身為同性別的女人都承受不住。而黑河動輒會敗在這種眼神之下;不管對方是什麼人。
「老師,希望妳要知道。我啊——不是那種人雲亦雲的人喔。」
黑河好奇地抬起眉頭。她原本以為少女會像上次一樣、繼續抓住某些類似「請問妳對白石君的感覺是如何呢?」這樣的蠢問題咄咄相逼。
「先前,經由遠山君對我們這些圍觀的人轉達的那什麼『要會打網球才能進入球郴的限製條件,我馬上就知道那絕對不是白石君的意思,而是妳的意思。他才不會說出那種感覺像在刁難人的內容。」
黑河不太了解對方為何要突然提起有段時間以前的過往。難不成終於要進入正題了嗎?莫非少女這話的隱含義是,含沙射影指責是她故意在刁難人嗎。雖然事實也是如此。黑河挑了挑單邊眉毛,不禁對少女的機靈感到佩服。
「如果妳把我當成像其它那些隻會尖叫和算計些小聰明的女同學,那可就大錯特錯囉。」月宮雙手捧起熱騰騰的桔橙茶,湊到塗有唇膏的櫻桃小口邊。「我平常已經有夠多的事情要忙了,可不會為了刻意接近白石君,而特別去精研學習網球什麼的……雖然我也並不是完全不懂。但是如果我那麼做的話,目的性不就太明顯了嗎?白石君又不是笨蛋,他肯定看得出來的。而且,他好像也不太喜歡被搭訕什麼的。」
「……妳說的沒錯,我也從不那麼看待妳。」事實上,等級的確是高出了不少。黑河暗自思忖。所以,部長大人是真的不喜歡被搭訕?她還以為他一定很習慣了那樣的對待。或者難道都是他自己去搭訕人家?不過,他看起來也不太像那種行為「不檢點」的輕浮類型,氣質也不像……
「謝謝妳的抬愛,黑河老師。」少女對她點了點頭,感激涕零的模樣。「好險呢,妳不像一些總是活在過去的長輩,沒對我說些什麼『要是妳肯把這種心思運用在其它事情上一定會有所成就』、的那種傳統又沒意義的老話。」少女放下了杯子,目不斜視地直盯住對麵那雙不帶任何雜質的漆黑星眸。
「因為我會那麼做的,當然是隻專注在我想要的事情上。」
「……妳想怎麼樣都不關我的事,妳的想法也和我毫無關聯。不需要特別向我說明和解釋什麼。我上次也提過,妳想怎麼辦就怎麼辦。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黑河終於忍俊不住,把自己認為應該無傷大雅的回話說了出口。這倒並非出於什麼「老虎不發威會被當成病貓」的示威心態;隻不過是她覺得若再持續憋住的話,唯恐自己到時候會像個充飽到極限的氣球那樣當場炸開。
「我想我就是喜歡妳這種態度呢,黑河老師。別管人家怎麼樣、也不去幹涉任何人事物,隻需要做好份內負責的事、管好自己就行了。如果大家都能這麼想的話,說不定世界反而會因此和平許多呢。」
「……這種時候我該回答『謝謝』嗎?」話說回來,如果每個人當真都養成了這種價值觀、最後若演變成太極端的自掃門前雪的自私觀念的話,似乎也不是個好現象。人纇的社會型態所以發展成群聚部落,正是為了以分工合作和各司其職的方式提升行事效率、進而改善生活質量。
人類的世界真複雜……這時黑河才深刻地理解到,是非對錯的界線果真模糊得無從選擇。
話說回來,怎麼做會是對的、怎麼做又會是錯的呢?常常她以為自己做了應該是對的、應該是好的事情,卻總是引起別人不高興或厭惡的反應。久而久之,她也開始討厭起自己。最後幹脆拒絕掉和人有關的一切,疏離人群;與其要逼迫自己花費加倍的力氣去討好什麼人,索性故意和別人唱反調、演出「會讓人討厭」的形象,這種事情還比較輕鬆和容易。
隻要這麼做,就不必思考是非對錯的問題了——隻要不和人扯上關係的話。事實上,也的確是無法牽扯得過於深入。
「噗、妳不必勉強自己附和我沒關係的。」
黑河稍稍別開了臉;隱約留心到有幾名同校的女學生都在同時注意著這個地方。
「其實不瞞妳說,我也過著處處被幹預的人生呢。」月宮少女伸出裝飾雕琢過的漂亮指甲,輕戳了幾下杯身。「我從小到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來……就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但是也因為如此,所以我必須聽從家裏的指示行動,把自己塑造成周遭人希望我能成為的那種形象。」
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是炫耀嗎?還是諷刺?黑河不以為然地心忖,未置一詞。
「是的,我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少女停歇了半晌,戴著墨綠色角膜放大片的瞳孔中閃過不明就裏的情緒。「就連『人』也不例外喔。」
感受到對方話中挾帶明顯的暗示意味,黑河不由得提高了警戒心。盡管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何自己要這麼做。
「相信妳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吧,老師。」
——我想要他,就一定要得到。而且一定會得到手。
少女的微笑看在她眼裏,著實刺眼異常。「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嗎……果然是隻有從沒失去過的家夥才講得出口的話……」黑河必須將雙手死命局限在夾克口袋中,才能約束自己別對同性別的女性動手。「多麼大言不慚的論調,奢侈的小鬼……或許,妳該嚐嚐『失去』是什麼滋味了。」
「嗬。」月宮掩嘴輕笑一聲。「難道說,妳有辦法讓我品嚐到失去的滋味?」
黑河抿著唇,默不作聲。
「這樣也不錯啊。」少女又捧起了茶杯,朝杯口輕吹一下。嫋嫋升起的薄霧模糊掉她的臉孔五官。「我……因為身分和地位的關係,所以周遭不管是認不認識的人,都一直小心翼翼地對待我、每個家夥都把我當成寶一樣捧在手心。為了搏得我的歡心和青睞,就連讓我踩在腳底下也願意。真是的,這些人到底還有沒有尊嚴啊。」
並不太想聆聽無意義抱怨的黑河移開了放在女孩身上的視線,分神留意周遭那些女學生的動靜。充滿熏香的空氣中滲入一絲緊繃的味道。
「其實我一直……很希望哪天會出現個什麼人,擋在我麵前、阻止我獲得什麼東西。而就目前看來……妳也似乎是贏了我一截沒錯。在奪得白石君的目光這件事上。」然而,少女的最後一句話卻讓她不得不再正眼看著對方。
「黑河老師,妳……可千萬不能產生退讓的念頭喔、千萬不要中途離席……我可是期待得很。」
——期待享受從妳那兒把他搶到手那一瞬間的快感。
黑河唰地一聲站了起來。「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感覺到周遭的女學生們明顯表現出不安的情緒。「難道妳不是喜歡他,所以——」
「我是喜歡他啊。」少女月宮笑得更開懷,用手指不停地卷弄身前的發絲;就像她先前在保健室做過那種神經質的動作。「喜歡……他所有一切的『完美條件』,隻有那樣的人才配得上我、和我的家世。不管是外表,或是內在。更何況,他是少數『不把我放在眼裏』的男人。態度生疏客氣又有禮。哎……我真想見識看看,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他會扭曲著那張英俊臉容、拋棄麵子大吼大叫的呢。」
事實上,他已經那麼做過了;就在之前親眼目擊到她「麵目全非」的樣子時。黑河暗自心忖。
「妳想殺了他嗎?下回可不見得會那麼好運了。」她想也沒想便直接說出了曾經在意識空間中對夢魔質問過的問題。敢情這女的是曾經受過什麼打擊、導致心理變態嗎?竟然會期待那種事情。
假如是我的話……假如換成是我的話,是絕對舍不得、也不可能想見到他痛苦或難堪的樣子。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對方。黑河又坐了下,握緊被桌麵擋住、擺在腿上的雙拳。
「哎唷、老師妳不要講得那麼嚴重嘛。我以後一定會多多注意的。」少女不以為意,口氣軟得像是在撒嬌。「遊戲,就是要有競爭對手,才會刺激、才會有趣嘛。」
所以,妳絕對、不要「棄權」喔。
「……這是宣戰布告嗎?」黑河挺直背脊,黝暗的瞳眸中發出淩厲凶光。「笑死人了。我為什麼要配合妳。」
月宮彩香喝幹最後一滴桔橙茶,起身之時順手拿走賬單。溫雅的舉止中卻隱含專斷獨行的氣勢;似乎正表明著「就算妳不願意都不行哦」的意味。
「那麼,請讓我去買單吧。畢竟是我約妳到這裏來的,所以這麼做也是應該的嘛。」少女回過頭來、還順手撥了一下栗色鬈發,拋給黑河一抹風情萬種的微笑。「對了,老師妳不需要給我錢的,這麼一點小錢不過就隻是些我『口袋中的零頭』罷了。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喔。」
當月宮踏出店門的那瞬間,全身肌肉和神經才解除了緊繃狀態;憋在胸中已久的一口悶氣也重重地吐了出來。
光是與那雙沉闇的黑眸對視,她就產生了種彷佛青蛙被蛇盯住、或是掠食者鎖定獵物時的深切悚然感,整個人彷佛要被那兩麵深邃的黑湖吸進去。沉重的殺氣與陰晦氣息源源不絕地來。
究竟是要經曆過怎樣的風浪和遭遇,才會導致一名甫二十出頭、理應仍純真爛漫的年輕女子整個人像處於某種濃厚的負麵氣場和尖銳帶電的磁場當中似的。「我從不對女人動手」——少女想著黑河曾經提過這樣的但書。言下之意,倘若換個性別和環境,或許並非「僅止於談話」便能解決的程度吧——就像上回,她把堵她的幾人狠狠修理了一頓那樣。
月宮彩香舉起一手擺在胸前,用力握緊。雙眼泛出異樣的光芒。
有趣。
這樣才有趣。